这是我找到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了,跨了一个世纪。你可以看出我的家和我少年、青年时的样子。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讲述得不够好。
我必须回过头把菲利普的家介绍一下。
菲利普祖籍是福建人,曾祖父跑国际单帮跑阔了。所以他家房子再大也只住得下家具和摆设,而住不下人。家具、摆设堆砌得能让你的视觉窒息。南洋、西洋、东洋的东西杂陈一处,随时随地都有个影子般静默的女佣在缝隙里移动,为家具和摆设上无数的洞眼、雕刻、花纹擦灰,打核桃油。
菲利普的太太有十多个佣人要指挥,很少露面。菲利普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爸爸的学生,在我这个故事里没他角色。我要说的是跟彼得学琴的小儿子。他叫温世海,十六岁,通英文,半通德文。他形象没什么特别,但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这双眼睛上下眼皮都已松弛,让你想到他要么有嗜睡症,要么彻夜不眠。世海世海,上上下下的温家人都这么叫他。从这一点看,我认定他没架子,不让人非得叫他“二少爷”。温世海的眼神上了年纪似的,十分呆钝。阔也能把人阔乏了。只有一些瞬间,当他说起日本兵占了他朋友们的足球场,在那里练兵,或者,日本兵把几个外地口音的男人抓到桥头大厦(当时日本宪兵的监狱),要当抗日分子枪毙——这些个瞬间,他就有了另一双眼睛,眼神是亢奋的,渴望走出常规,渴望奇迹。
当今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能干什么?还是让父母伺候吃穿的大宝宝。最多顶一顶嘴,但不会有宏大的谋反企图。那时十六岁的男孩子,已经干得出许多大事,比如在日本军征的粮食里撒六六粉,从百老汇大楼顶层撒反日传单。温世海就是在一个乖儿子的伪装下,夜夜忙着抗日的小男子汉。
他每次在钢琴课结束时,都想和我们聊聊。他不能和他的父亲、母亲聊,他们太没骨气了,早就在殖民者的势力夹缝里活得舒舒服服。他从我的一两句对日本罗圈腿的打趣中看到希望,想把我的攻击性语言好好利用一下,提升一番格调,变成抗日的积极力量。可我就那么点激情,那一刻全用在恋爱上。
你们到我们学校来参加音乐会吧,他在门口给了我两张票。他上的是一所美侨学校,聚集了不多的中国富豪或名流的子女。我们的音乐会很灵的,两个女高音都灌过唱片!请一定赏光!
这一刻世海的两只眼睛一点也不呆钝,我和彼得就是他走出平庸的向导似的。
彼得热切地看着我,希望我答应带他去这个音乐会。
音乐会规模不大,在学校的礼拜堂里举行。彼得看见一对对珠光宝气的男女拥着一个个如花似锦的少年,便轻声向世海打听,那些男女是什么名流。
礼拜堂的门厅宽阔,摆出长条桌,上面陈列着冷餐。门厅的一头,搭起一个酒吧,上海的各国美肴这里都有。欧洲一片战火,可是它的葡萄酒、香槟照样整船运来。1940年6月,上海的犹太难民正抱怨天亮之前走路常常被尸体绊倒,抱怨只生孩子而不喂孩子的中国父母,把孩子的小尸首到处乱扔。这些抱怨者该到这里来换换眼界。藏污纳垢、苍蝇如云的上海包藏着这样一个精致高雅的上海,这两个上海似乎从来不碰头。
学生家长里有一个美国医生,他在百老汇大厦附近开了一个私人诊所。他正好在我前面取冷餐,大声地谈论上海当地供应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不够干净。美国人嫌恶黑人和中国人嗓门大,而这位美国医生的嗓门又让他周围的几个英国人皱眉撇嘴。
我笑着问他,能否把他手里的公用银夹子放回去,因为我需要用它取两片弗吉尼亚火腿。
他的大红脸蛋更加红了,对我诚心诚意道了一声抱歉。我说没什么,我去过您的诊所呢。
噢?
是的,我去那里申请过口录打字员的职位。我打字飞快,比弹钢琴出错还少。
真的?
我的打字考分第一,您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是什么时候?
去年秋天。那时候我正在为离家出走做准备。
后来呢?我为什么没有录取你?
我耸了耸肩。我心里明白,被录取的是第三名,只因为她是半个美国姑娘。她那亚洲的一半不明显,稍一伪装可以成个很乱真的纯白人。
我知道了!医生说,红而亮的大脸蛋上升到颧骨上。你太漂亮了,我不敢雇用你!他借着恭维吃我豆腐,也赖掉了种族歧视的嫌疑。
其实没什么,我们唐人街长大的孩子,在这样的事上看不开,就不要活了。
我把彼得叫到医生面前,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唐纳德医生,这位呢,医学院优等生彼得·寇恩。彼得那只钢琴师的细长手指被唐纳德医生粉红色、又宽又厚的手包住。粉红色大胖手看起来就温暖、可靠。彼得说他把医学院的成绩单带到中国来了。
唐纳德问彼得是否介意到他的诊所去涂涂红药水紫药水——他非常抱歉,只能让优等生屈才干这个。周末会需要他做夜间值班的医生,给为妓女争风吃醋、打得皮开肉绽的水兵缝缝针之类。唐纳德医生心里想得很美,这个谁也不要的医学院优等生到他这里,出卖的是廉价体力加脑力。
我还想把彼得再推销得好些,他已经满口答应了唐纳德。他在唐纳德身后向我飞了个吻。虽然事情进行得十分迅速,彼得已经把那份即将得到的医助工资加减乘除了一遍;它比他教四个钢琴学生要挣得多。多十块钱。这样他就可以租一套带浴室的小公寓,一间给父母住,弟、妹和他在客厅兼饭厅打地铺。他微笑着听唐纳德医生讲解着上下班制度,以及如何对待偶然求医的日本伤兵,但他巨大的黑眼睛看到的根本不是唐纳德医生,而是从零开始的好生活。
从唐纳德医生身边走开,彼得到酒吧取了两杯柠檬苏打水,一杯递给我。两杯淡青冒泡的饮料里冰块叮当作响,他的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彼得太缺乏恶习,连白喝的酒也不碰。
怎样谢你才好?他高兴得神魂颠倒。
别谢我,爱我,我说。
当然。他喝了一大口苏打水。
我心里突然乱糟糟的:他突如其来的好运气似乎减轻了一点我的重要性。没错,从那个排泄都避不开人的大宿舍搬出来也是我巴不得的,但他的新生活会不会让他从我身上分心?他是个敏感细致的人,马上就低下头来看我的神色。
他问我是不是哪里不好。
我说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是实情,只要他好,我还能不好?
他说那就好,但他没有完全信服。
其实你该谢的人还有世海。我指指远处:世海跟几个同龄人正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温先生、温太太的票子显然被他们的儿子自作主张赠给了我们。世海有一次对我说,他的父母既不懂音乐也不爱音乐,就是死逼他弹琴,死逼他比赛拿第一、第二,拿了第三回家就要吃“生活”。只有父母吵架的时候母亲才说实话:“叫阿海个小死人不要敲棺材钉了好???天天敲得我脑子疼!”
我和彼得走到世海的小圈子旁边,少年们一哄而散。他们是今天餐会上最严肃紧张的面孔;他们忙的是重大事务,成年人们却百无聊赖,美酒美食加有口无心的美言。
世海,谢谢你。我说,伸手拉着彼得,喏,彼得在一家美国诊所找到了一份事做。
世海说:那你不教我钢琴了?他呆钝的眼睛流露出不舍。
彼得说:怎么会不教?只不过要改变授课时间。
彼得可真有他的,我想。原先我以为只有中国人肯如此吃苦,生活在工作中。保持教琴的工作,是彼得给自己留后手。没办法,他不能不保险上加保险,能挣的钱他都挣,趁着机会就在身边。
世海的同学在一边向他打手势。世海的眼睛精光四射,上下眼皮也不松弛了,迅速朝门口看去。几个日本军人走到了门口。
彼得说:你看星期六下午三点如何?我星期六晚上五点开始上班。他看着自己的手表,上面有日历、星期。彼得告诉我他们离开奥地利时纳粹连手表都不放过,现在他们全家只有一块表,谁出门谁戴。三点钟合适吗,詹姆斯(世海的英文名字)?
合适的。世海把脸转向了彼得,注意力却仍留在门口。美侨学校的女教务主任在和几个日本军人交谈,大概谢谢他们光临,但也谢谢他们立刻止步。双方都是多礼得可怕,又冷傲得可怕。
我也给这节外生枝的场面弄岔了神。
彼得背对着门口,他对正在上涨的紧张空气丝毫没有察觉。
我低下头,看见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动不动。抬起眼睛,又看见所有被擎在手里的香槟、葡萄酒、苏打水也一动不动,连啤酒、香槟的泡沫都不敢乱冒。
两个日本军人跨了进来。
假如星期六不合适,星期日下午两点,怎么样?彼得认真至极的眼睛只看见世海。他是此刻唯一说话的人。
世海点点头,穿白色和棕色三接头皮鞋的脚开始往旁边移动。
我在想,这些日本人来这里干吗,我们这里的红男绿女谁都不像惹了他们的人啊。
世海的目光频频向两个日本人扫视。我发现刚才跟他一块儿的几个小男子汉全不见了。他们闯了祸,还是正打算闯祸,把这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给招来了?
日本人通过一个翻译说,他们得到可靠情报,这个学校里有反日分子,并且利用今天的音乐会进行反日宣传。现在他们的连队已经封锁了这个学校的所有出口。反日分子请不要连累善良的和平主义者们,请自己站出来吧。
美国人开始受不了了。请日本军人立刻滚出去,这里是美侨的领地,美侨好不容易开个音乐会乐和乐和,他们还要编借口来煞风景。
美国式大嗓门像美国牛排一样,这时特别解气。
打头的日本军曹说:好,没人站出来。我们就只好搜查了。
他们不一会儿就从礼拜堂的钟楼上押出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就是先前满脸事关重大的那帮小男子汉。
他们的家长在客人之列,立刻站出来,质问日本兵是否有证据。
全城到处都是证据,日本军曹说。他们帮地下抗日分子到处张贴反日标语!其中一个日本兵“唰”的一声抖出一张“证据”:一条抗日标语连同寻人启事、租房启示、包医花柳病的广告一块被揭了下来。标语的大致内容说:俄国、英国、美国都将支援中国军队打回江南。
那你们怎么能确定是他们张贴的?一个相貌年轻的母亲说。要么你就抓贼捉赃,否则你就是胡乱栽赃!
翻译颇费了一会儿事才让日本兵明白了这两句话。
日本军曹说:我们不会平白无故抓人,当然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美国女教务长说:那好,他们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假如他们真的犯有你们所指控的反日行为,我们先要以校纪整肃。
日本军曹一摆脑袋,手下们一下子端直了枪,几步冲到温世海面前,用枪头杵在他略有些佝偻的胸口上。谁也没反应过来,日本兵已经从挂衣服的衣架下面拽出几张卷起的长条纸,不用打开就知道它们的材质和那张标语一模一样。
世海显然是害怕搜身,想趁早把“证据”转移,却被那个三十来岁的日本兵抓个人赃俱获。
彼得一直到这一刻才完全醒了。他脸色灰白地看着日本兵的枪托一下一下落在世海头上、身上。一米七二的世海滚成了一个球。我上去拉他,又惹那日本人来了火气,一枪托朝我的肩膀夯下来,若不是我躲打躲得好,肩膀一定脱臼了。
彼得大大地睁着两只黑眼睛,似乎伤心和委屈同时涌上来:怎么走到哪里都躲不开残忍和暴力?他原以为一切可以从零开始,连厄运都可以降到零,可一回神,自己又在流血汩汩、狰狞面目的图景中了。
整个餐会起义了,各种语言在叫喊:停止打人!停止行凶……
十多个日本兵从院子外赶进来,开着冷气的前厅刹那间一阵热烘烘的汗臭。
日本军曹打人打得他自己脸也煞白。他拎起被他打成一团的温世海,指着前面被搜捕出来的几个男学生,问谁是头头。
温世海鼻子以下一片血肉模糊。他避开日本兵的逼视,身子尽量躲到一下子打不着的地方,左肩斜出去。似乎他练过拳击,正采取防御姿态。
日本人连吼几遍,世海终于抬起眼,朝那几个男学生看去。这时一位母亲说话了:詹姆斯·温,你自己做事自己当,往阿拉凯文这里看啥看?不作兴血口喷人的,阿拉凯文没证据被人家日本人捉牢!侬血口喷人也没用……
世海是好样的,赶紧把眼光收回,快速眨巴着松松的眼皮。
日本人通过翻译对世海说,他若不交出头头,就得去宪兵队坐牢。
我用英文跟世海说:别怕,你父亲认识的人多,说不定不会让你吃太多苦头。我这就去通知你父母。
不少人开始拿包拿帽子,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三十多岁的日本兵却宣布,每个人想要离开,必须要经过搜身。女士们相互搜身,坤包交给士兵。
又是一片各种语言的抗议。日本兵像是没听见,严谨负责地把男宾女宾分开,又看着女宾结成双对,把手伸在对方仅裹着袒胸露背丝绸衣裙的身体上。亏他们想得出这样失体统的法子。
唐纳德医生嗓门最大,雪茄烟一样粗的手指点着日本兵说,他要让美国领事馆发抗议照会。
所有日本兵都是只忙自己的,你们说什么话解气就说什么,随便,请吧,只要你们按指令抬起两手,脱下皮鞋,解下裤腰带。
女宾们都穿着绢纱的鸡尾酒会小礼服,坤包里的东西也一目了然,除了粉盒、小手绢,就是易带的香水、檀香扇,无非如此。我是最后一个被搜查的女宾,日本兵叫了一个学生的母亲来搜我的身。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我看见在男宾队列里的彼得吁出一口气。
出了礼拜堂,我向美国女教务长打听,能不能用她的电话跟詹姆斯·温的家长联络,女教务长叫我放心,她已经吩咐人去通知了。
这时,两个日本兵正把世海架到三点钟的酷日下。彼得冰凉的手按在了我那挨了一枪托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