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我不要太美国派头。
我扭着两腿,请她原谅,厕所还没有上过呢……
她还在说,开了大门多少东西可以偷啊?厨房里的咸肉咸鱼、米箱里的米、悬挂在楼梯栏杆上的儿童自行车……
我的好心情差点用完,但我还是没发作。七点半有约会,七点四十分是我人生中第一场恋爱电影(那时恋爱不看电影不算数)。我没空和房东太太一般见识。十分钟我已洗漱完毕,冲下楼。
我早到了十多分钟,在虹口大戏院门口飞快地走来走去。彼得准点到的,一面拥抱我一面说救济早餐的开饭时间是七点整,所以他是跑步来的。
你今天很漂亮,他对我说。这句话可不怎么独到。美国男人对自己的女秘书、女下属、车间的女工的一句悦耳废话,或者对已成了糟糠的妻子的一句好意打发。不能找到更新鲜的开场白吗?
我们走进去,室内光线幽暗,他甜蜜地对我笑了一下。这一笑可是金子都不换的。我的满足立刻来了,二十岁女郎的不满和满足都是眨眼间的事。
他倒是让昨天那个艰难无比的洗浴洗得一新。洗得蓬蓬松松的头发似乎多了一倍,脸上那层灰绿也褪了不少,虽然离健康的气色还差很远,但不再有一副触目惊心的难民模样了。看完电影,我们首先要去买一件衬衫。彼得已经跟我解释过,大宿舍没有地方让各家放行李,所有人的行李被暂时露天堆放,只是上面盖了油布。大宿舍的人只有两件衬衫替换。病中他没有力气去排队打水洗衣服,所以两件衬衫都穿成了糟粕。
我们来到一个杂货铺,挑了一件价钱最便宜的白衬衫。铺子是一年前到上海的犹太难民开的,一个角落租给了裁缝,为人改衣服和量身定做。货物要多杂有多杂,吃的穿的用的都卖。彼得的白衬衫闻上去是现烤出来的“贝狗”(犹太面包圈)香味。贝狗或许会吃出樟脑球味。店铺里很暗,店主为了省电钱只开了一盏日光灯,灯光带着微弱脉搏,垂危地起搏。店堂内像中国人的商店那样,在空中拉开一根根铁丝,上面拴了许多铁夹子,每根铁丝从各种货柜、每个角落伸出,往中央一个高高的收款台集中,因而形成一个放射状的网。你小的时候一定看到过那种收款网。犹太人就这点好,到世界哪个角落都能汲取别人的经验。我为彼得付的衬衫钱就被一个犹太店员夹在铁夹子上,手一划,“刺啦”一声,铁夹子和钞票便乘着高空缆车到了收款台。收款员取下钞票,把收据和找还的零钱夹到铁夹子上,又是一划。等彼得从试衣间换上新衬衫出来,交易已经在那边铁丝上成功地完成了。
谢谢,彼得说。
我说等他从阔佬那里挣到钱,买一件朝阳格子纺绸旗袍送我,那件旗袍我想了好久了。我随手一指马路对面,那儿的店铺门口有个木头模特儿,挺着肚子张着两手,身上穿了件土里土气的旗袍。
他认真地看我,看不出我是不是胡扯。他这样瞪着眼的时候特别无邪。不用问也知道他成长的环境多么优越。父亲超时工作,为他筑造的那座带大花园的房子就是个巨大的襁褓。在豪华的砖瓦加大理石襁褓中,他没有多大自主权却绝对没有忧虑。他习惯让父母去忧虑,习惯让母亲告诉他:穿这件大衣吧;配这条围脖吧;来,再弹一小时钢琴,然后上床去听半小时“临睡前童话广播”。
彼得转过身,新衬衫塞在他的西装裤里,束出一大堆褶子。他比头一次见面——那时他从集中营到了船的底舱,又从底舱登上上海码头——要瘦得多。西装裤臀部松垮,被坐成两块油光闪亮的椭圆。他再向我转成正面,两手往裤兜一插。他一定是这样看着他母亲的:只要你说好看就妥了。
我说:很好。我当然是撒谎。
他笑了笑,等着我的下一个指令。
他这种金子堆大的孩子有一种奇特的无能,或者说毫无世故。彼得这时已经把操心的特权给了我——什么求职、衣食住行之类的琐事。不知为什么,他这种无能和不世故让我的心软了又软。二十岁的女郎常常混淆各种内心感受,比如这会儿的心软,在我看来就是爱。也许是爱吧。谁也不能界定真爱是什么。
我把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彼得比我年长五岁,而他那睁大眼睛、倒八字眉的无邪和无能,让我感到自己霎时老练起来。要为他操的心多着呢。在菲利普面前,就要为他见风使舵。菲利普的儿子弹钢琴弹得不错,为菲利普这样的阔佬装装门面足够,但阔佬不满足门面,他要儿子成个钢琴独奏家。
没等我说话彼得已经开口了。他用缓慢而字正腔圆的伦敦英文说:我以为是教初级或中级钢琴。
我敢说只要菲利普一摊手:“看来误会了。”彼得会立刻放下咖啡杯,从仿路易十六的丝绒沙发上站起来告辞。
我说:彼得连初级学生也没教过。在奥地利他只是每个夏天参加独奏音乐会。要不学费可不止这么一点(一堂课三块钱)。
以上的谎言我是用中文说的。彼得是否独奏过我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要花言巧语把彼得推销给这个阔佬。
噢,你是弹独奏的?菲利普转向彼得。万幸他的英文是桥牌桌上练出来的,一不用心就听错,彼得转过脸看我。我当然坚持把谎撒下去。我的第一语言是客家话,第二语言是广东话,第三语言是英语。上海话要排在第五位,它前面还有普通话。上海话用来撒谎很好,似乎借了别人的语言,说什么都不必自己负责。
菲利普雇用彼得也图实惠,彼得满口英文,可以给他儿子做语言陪练。这英文是不必花钱的。
彼得非常敬业,从难民大宿舍的室友那里借来高年级练习曲,熬了几夜把谱子抄下来。大宿舍二百多号人(传染病之后减了员,但又有三个女人做了母亲),十八般武艺七十二行当,彼得很快请教到如何给菲利普儿子授课的方法。他每天跑步上课,学生从五岁到三十岁。那个三十岁的学生是位姨太太,不知听谁说弹钢琴可以预防老年性关节炎。她的母亲得了关节炎,对她来说是巨大悲剧,因为她的手指连翡翠马鞍戒都不能带。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子。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别忘了,合适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钟点卡,又要边干活儿边做白日梦——所以我整天陪着彼得给他的学生们上课。
他那个五岁的学生刚刚起步,彼得一个示范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样认真。语气也同样一丝不苟:Once again,please.(请再试一次。)
我总是把椅子搬到一个能看见他侧影的角度。我喜欢在他完全忘了我的时候看他的侧影。他一认真起来就把我完全忘了,这正是他最好看的时候。他的精神全部凝聚在目光中,因此样子有点狠狠的。你可以看出他会有神经质的时候。他的温良不是无条件的。
他会说:还是不对,亲爱的。
他批评人的时候总要加上个“亲爱的”。而在夸奖人时语言朴素。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批评他。要么就是他的钢琴老师。他的童年不太好玩儿,要完成父母一个又一个教育规划,对音乐、骑马、网球的好恶在他出生前就被决定了。他的“不喜欢”已经预先被否决了。不喜欢?没关系,谁都一样,都从不喜欢开始。有益于你的东西都不好受,当然你不喜欢。犹太孩子首先得习惯不好受的事物。
我看着彼得的侧影。厚厚的鬈发压着他高大的额头。所有的长辈都要他好上加好;光是功课好不够好,还要样样都压过你的雅利安种同学。他们的国家,他们是主流,要跻身主流,你只能比他们的修养更好,档次更高。因为你起点不同,你是从一个被他们看得很低很低的起点走出来的,你只能走得比他们高才行。
我的母亲是唐人街长大的,她要她的孩子——我杀出唐人街去,就用戒尺把我钉在琴凳和舞蹈把杆上。她宁可吃隔年的咸鱼,也要省出钱,把她的女儿武装到牙齿,从唐人街杀出一条血路。她终于把我对一切高雅事物的胃口败尽。
彼得的母亲不用戒尺,用淡漠阴沉、带有先知性的语调对他说:你没有选择,亲爱的!
每个成年的犹太人都有资格做孩子们的先知。几千年来降临在他们种族的苦难太多太多。没有选择,必须有备无患,必须做事留后手。首先以最好的功课选学最赚钱的学科:医学、法律、金融、科学;万一不行,第二手准备顶上去:音乐、体育、艺术。
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气也喘不过来,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为一个孩子活着,他是作为父母的志气、希望活着。幸亏他母亲的先见之明——眼下医学学历这张牌打不出去,他还有的是牌可以打。
彼得教学一分钟不超时,到时间就从忘我境界中一跃而出。有时菲利普的儿子想和他搭讪几句都留不住他。他不挣陪人闲聊的钱。
我们从他学生家出来后会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我会提出一些可去的地方:老城厢去吃点心,黄浦江上坐乘凉轮渡(对了,我和彼得恋爱在早春,关系稳定后,夏天就来了),或者去墨海书局、商务印书馆去看不要钱的书。彼得读过所有的经典文学著作,但对哪一部都谈不上酷爱。
你看,我还是没有让杰克布出场。人老了,对过去的事情记得比当下的清楚。清楚多了。过去的事情再不好,谈起来时味道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