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九和王进宝两个人并肩坐在门槛上,直聊到太阳露出半边脸。
聊到了山东老家遭灾,王进宝带着六户人家三十多口背井离乡,一路北上闯关东的不容易;聊到了北方人厚道、善良,对外乡人很好,但这么多人整天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用人家的,让这些山东汉子抬不起头来;聊到了这六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是怎么想到了拦路抢劫,又是怎么鼓起莫大的勇气从林间冲出去,围住他们两个歇脚的人;甚至还聊到了王进宝的女儿樱桃,模样俊俏,性格也好,只因为是天足,眼看满二十岁了,还没有说到婆家。
聊了一整夜,说的都是王进宝这些人的事情,张鸣九却对自己的来历只字不提。直到天亮的时候,王进宝才总算知道,张鸣九和马鹏飞二人来自宁古塔,至于离开家乡的原因…张鸣九说以后有机会再讲,但王进宝看得出来,他怕是永远都不会讲的。
“三十多口子,找饭辙,光靠我这只鹰可不成,吃不饱的。”张鸣九怜惜的摸着自己的金雕,闷闷的说。
“大不了…”王进宝皱皱眉头,看看屋里和自己一起背井离乡的兄弟,叹了口气,道,“大不了,我们还是去劫道…反正,反正也…”
“不行。”张鸣九缓缓摇头,“你们那副样子能吓得住谁?没抢着人家,再叫人家给拾掇了,光医药费就够受的。”
“那怎么办?”
王进宝俨然已经把张鸣九当做了领头人,不为别的,就凭他能弄来吃的。从山东到奉天,除了断断续续被北方老乡收留的那半个多月之外,哪一天不是为了饭辙愁白了头发?他们这几个壮汉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倒是没有什么,可是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挨得了饿?老人家年岁大了,丫头婆娘们身子娇弱,也是受不得饿。
昨天金雕提回来的那半只鹿,熬了一整锅的肉汤,让这些平日在家里也不多见荤腥的人们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如今回想起昨夜锅边的一幕幕,王进宝竟然吃惊的想到,马鹏飞那壮汉只盛了两碗汤喝,上面一点儿肉沫都没有,张鸣九昨夜可是一筷子都没动过。
“哎呀,你看…”王进宝搓着手,一脸的歉意,“小兄弟,你还饿着呢吧?我,我…”他本想说,自己去找点儿东西给张鸣九吃,可是想起昨夜那锅肉还是这小兄弟养的那只鹰弄来的,他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抿着嘴,不时讪笑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满肚子的油水,我不饿。”
张鸣九越是这么说,王进宝越觉得对不起人家,一个劲儿的道歉。张鸣九被他弄得有些烦了,但说到底人家是在跟自己道歉,自己若是骤然发火确实不大好。二人僵持之间,只见马鹏飞从屋里走了出来。
看见张鸣九站在门边,马鹏飞赶忙行礼问候,“老舅,您起这么早?”
“嗯。”张鸣九草草答应一声,随口问道,“昨儿睡得还好?”
不想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刚出口,马鹏飞的脸“噌”的一下红成了关公。
张鸣九看着他,有些诧异的问道:“栓子,你没事儿吧?”
“没,没…”马鹏飞掩饰的低下头,忽然又想起王进宝在旁边,又赶忙给王进宝行礼,“大叔早。”
“哟,可不敢当,可不敢当。”王进宝赶忙摆手,道,“瞧你这岁数,也有三十好几了,我顶多大你十岁,喊声大哥也就是了,这声儿叔,可不敢当,可不敢当…”
“大叔,不是这么论的。”提到辈分的事情,马鹏飞顿时来了精神,“您和我舅舅平辈论交,栓子喊您一声大叔还不是应该的吗?”
“这…你看,这怎么好?”王进宝还是摇着头,不肯接受。
这时候,眼尖的张鸣九看到屋中王进宝的女儿樱桃正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的朝外看,再看看马鹏飞这反常的举动,心下顿时明了,“老哥,您要是这么在意岁数,我可就管您叫叔了,不过那时候,栓子这小子,可就免不了要叫您声爷爷了,您瞧…”
马鹏飞就是再憨,也知道张鸣九这是在帮他,赶忙装出一副要磕头行礼喊爷爷的架势来,把王进宝唬得团团转。
“诶,别别别,可使不得。大叔就大叔吧,随你,随你就是了。”
吃的东西本来就少,能省些便省些了,一天两顿都嫌奢侈,早上这餐饭照例是不吃的。张鸣九和王进宝啰嗦了两句,便打个眼神,示意马鹏飞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庙门,找了个僻静地儿。张鸣九拿袖子掸了掸树墩上的积雪,一屁股坐了下去,马鹏飞则低着头站在一旁。二人都是一言不发,不同的是,张鸣九还算是气定神闲,马鹏飞则做不到了。
等了许久,不见张鸣九开口,马鹏飞终于忍不住了,膝盖一弯,跪在雪地上,“老舅,外甥求您做主。”
“哟呵,男儿膝下有黄金呢,不嫌硌得慌?”
“老舅。”马鹏飞抬起头,焦急的喊了一声,“老辈人常说‘见舅如见娘’,我爹娘走得早,您在栓子眼里就是栓子的高堂…”
“诶,可不敢,您多大,我多大?我敢要你这么大个儿子,老天爷都不干呢。”
“老舅,栓子求您了。”马鹏飞急切的膝行两步,到张鸣九身边,一双长满了老茧的大手轻轻晃着张鸣九的腿,“老舅…”
“哎哟,好了好了,真没见过,你都多大岁数了?”张鸣九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儿,起来说,起来说。”
“哎。”马鹏飞应了一声,却没有起来,依旧跪在地上,道,“老舅,您瞧见王大叔那闺女了没有?”
“你不是吧?”张鸣九撇撇嘴,斜睨了他一眼,“那姑娘快二十了,还有,她那双脚可是天足,你不介意,我怕你爹娘不干。”
“爹娘过世早,栓子的婚姻大事,全凭老舅您做主。”
“我?”张鸣九指指自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要我这十岁的孩子做主?玩儿什么呢你?”
张鸣九和马鹏飞开玩笑,马鹏飞却上来了那股子犟劲儿,不依不饶,“老舅,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是我亲舅舅,怎么做不得主了?老舅,外甥求您了。您不知道,樱桃她人特好,温柔体贴,还漂亮…老舅,您就答应我吧。老舅…”
“好吧。”在马鹏飞的强大攻势下,张鸣九终于败下阵来,点头道,“既然你瞧上了,我就帮你问一问。不过,这事儿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咱先说清楚咯,回头不成,你可别转过头来埋怨我。”
“知道,知道,栓子不敢。”马鹏飞从地上爬起来,那一脸的兴奋,张鸣九还是第一次见到。
午饭后,张鸣九把事情和王进宝提了一下,把自己这个老大不小的外甥夸的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马鹏飞是男人,三十多岁不结婚已经嫌晚了,但再等上两年也不是不行。可樱桃这大姑娘却等不得了,若是过了二十岁,怕就不是天足,也少有人要了。何况马鹏飞是庄稼汉出身,人虽是软弱了些,也太没有主见,但胜在老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儿。
权衡一番,王进宝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忙不迭的应下。张鸣九问他要不要把这事儿和樱桃商量商量,却见王进宝眼睛一瞪,颇显家主之威,“她一个女儿家,懂得什么?婚姻大事,哪里轮得到她说三道四。”好像要嫁人的不是他女儿,反倒是他。
不过既然王进宝这么说了,张鸣九也懒得再劝。这荒山野岭的,连本儿黄历都找不到,也不知道哪天是黄道吉日。王进宝着急,想把日子娶亲的日子定在大年初一,他说天天都可能不是好日子,唯独这大年初一不可能。但张鸣九却不同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只要不出意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一辈子就一个,说什么都不能马虎了。硬是要等到开了春,彻底安顿下来,日子好过些,再好好翻翻老黄历,选个好日子,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明媒正娶才行。
这可不仅仅是为马鹏飞着想,也是替樱桃考虑。
女人家比不得男人,这婚姻大事,一辈子就那么一次,弄的风风光光的,日后的日子才好过。这些王进宝当然也清楚,他只是着急,怕女婿被别人给抢走了,想早早的拜堂成亲把事情定下来。既然张鸣九这么说了,他也只得再忍上一些时候。但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已经是以马鹏飞老泰山的身份自居。
入夜,张鸣九依旧坐在门槛上,金雕在他身边眯着眼,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老舅,还不睡?”
听见马鹏飞的声音,张鸣九没有回头,指了指身边,示意他坐下。
“和樱桃的婚事,我给你说好了。”
“是,栓子知道。”马鹏飞的声音里满是喜悦,“老舅,谢谢您了。”
张鸣九无所谓的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你多大?我多大?什么事情都要我给你出头,你也不嫌臊得慌。”
“老舅,您这话可不对。栓子也和您说过很多遍了,甭管栓子多大,也是您的亲外甥不是?您能不管我?”
“呵呵,你啊。真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反倒像个孩子。”
“老舅,您不也是一样?您也不像个孩子,反倒像三十多岁的人。”
“行了,甭跟我这儿耍贫嘴。”张鸣九淡淡的笑了笑,满地皑皑白雪反射出的白光照在脸上,竟显得有些吓人了,“既然你认我这个老舅,我就不能对不起我那老姐姐。你给我听好咯,既然喜欢樱桃,你就得对人家好。若是让我知道,你敢对不起她,我打折你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