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腊月,奉天广宁县,医巫闾山南麓。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二姐我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瘦得二姐我皮包骨头…”
“诶,栓子,后面儿怎么唱来着?”
“老舅,我…我…哎哟!”
“怎么了?”听见马鹏飞的声音有些奇怪,张鸣九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
时值腊月,正是最冷的时候,东三省的密林之中,盖着厚厚的积雪。张鸣九从小就喜欢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溜冰趟雪早就习惯了,在前面唱着平日里在街上听来的小调,走得飞快。马鹏飞这个庄稼汉,可是从来都没有进过这么深的林子,举目四望,走出十几里路去,景色还和之前是一个样子,踉踉跄跄的跟在张鸣九后面,走得异常艰难。
雪下有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雪下有坑,有陷阱,也都是林子里常见的事情。马鹏飞一个不注意,滑了一跤,张鸣九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形的大坑印在雪上,马鹏飞却不见了影子,好半天,他才费劲巴力的爬起来,拍着身上的雪,冲张鸣九尴尬的笑笑。
“留神。”
张鸣九叮嘱一句,便不再理他。抬头看看太阳,时近晌午,肚子有些饿了,笼掌一声呼哨。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嘎嘎”叫了两声,俯冲下来,年仅十岁的张鸣九可没有本事接住它,逞强硬接,非让它那双利爪扯下一大块皮肉不可,若是金雕振翅的力度再大些,直接废了他的胳膊都有可能。
金雕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只在张鸣九身边飞了两圈,便收拢翅膀,落在了旁边一根不算太高,但也足够粗壮的树枝上。
“我饿了。”张鸣九可怜兮兮的摸摸肚子,抬头冲金雕讨好的笑了笑。
金雕扭过头去,轻轻梳理自己的羽毛,似乎没有听到张鸣九的话。
“喂,这么不讲义气!”张鸣九皱着眉头,撇了撇嘴,赌气似的扭头朝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着,“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
见他赌气不理自己,金雕便有些着急了,振翅飞过去,绕着张鸣九转来转去,挡着他的脚步不准他往前走,嘴里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颇具讨好的意味。直到张鸣九停下脚步,在旁边寻了块地方坐下休息。金雕才满意的振翅高飞,寻找食物去了。
这样的戏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演一次,无论是张鸣九,还是金雕,却都玩儿的津津有味,乐此不疲。马鹏飞在一旁看着,甚至对他们之间的融洽颇有些羡慕之意。
“栓子,论岁数,你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应当你照顾我的。”张鸣九一边摆弄着手里捡来的树枝,一边半真半假的冲马鹏飞抱怨。
二人已经离家整整两年了,身上带的银子却几乎没有花出去过。带出来的几件衣服倒是糟蹋的厉害,每隔几天就要缝缝补补,干这些活,马鹏飞这至今打着光棍儿的庄稼汉倒还在行。两年下来,所有的衣服都是补丁叠着补丁,百衲衣一般,破旧的不能入目。
但除了缝缝补补和背行李之外,马鹏飞几乎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
北方山多林密,二人从宁古塔到广宁,一路上穿山越岭。甲午一战后,东三省,尤其是辽西,已经基本上变成了三不管地带,兵痞纵横,饿殍填路,为了躲避土匪,他们两个走得大多是密林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无论是辩向寻路,还是生火造饭,或是偶尔遇上了野兽、毒蛇,马鹏飞都只有愣着得份儿,七尺高的汉子,壮的像头牛,可离开了庄稼,就偏偏什么都不会干了。
听了张鸣九的抱怨,马鹏飞不禁红了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唔!哦吼!”
四周一片奇怪的喊声传来,马鹏飞吓得张大嘴巴,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无助的四处看着。张鸣九也不禁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道:“糟了,有土匪!”
在宁古塔的时候,张鸣九就曾不止一次的遇到过土匪。不过土匪毕竟不是人贩子,对拐卖小孩没什么兴趣,张鸣九整天在山里钻来钻去,衣服总是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土匪对他自然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张鸣九钻林子的本事,他若是真想想躲起来,鬼都找不着。
但如今便不太一样了,张鸣九看了看身边吓得丢了魂儿的马鹏飞,不禁撇撇嘴,叹了口气。倒霉催的,看来今天是甭想跑掉了,但就算马鹏飞这憨货是个累赘,自己也断然不能把他丢下。
谁让他娘和自己是一个爹生的亲姐弟?谁让他喊自己一声“老舅”呢?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工夫,土匪已经近在眼前。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牙崩半个不字儿,你看我这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
从未出过东三省,基本上没与宁古塔以外的人交流过,张鸣九自然听不出这位仁兄的口音是来自哪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是换个场景见面,譬如乡间偶遇,譬如萍水相逢,免不了要客气上一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呐”。
面前一共六个汉子,哪怕看起来最瘦弱的一个,也是浑身精肉,练没练过不好说,但一把子傻力气肯定是有的。
不过这几位,都不是土匪。不仅不是土匪,而且个个是良民。张鸣九很笃定,他们是关内逃难过来的庄户人。
这是晚清,北方人因为没有地种而争先恐后的做土匪,关内逃过来的百姓则拼了命的开垦荒地种粮食。在没有地种的日子里,那些关内百姓也会被*无奈的做一些抢劫的勾当,也有一些人上了瘾头,就一直堕落下去了。
不过今天这几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怎么?打劫?”张鸣九看着他们手中拿着的锄头、镰刀,一脸天真的抬起头来,笑了笑,问道。
“你这孩子,别胡乱插嘴!惹毛了我们,小心…小心你父子二人的性命!”说着,那领头的转向马鹏飞道,“识相的,快把银子交出来,否则…”领头人狞笑了两声,握紧了手里的镰刀,向前微微*近几步。
“我,我…”马鹏飞性子本就软弱,让他们这一吓唬,便已经有了交银子保命的想法。但他身上带的银子、衣服,都是张家的东西。即便不是,从小受的宗族教育也让他无法越过张鸣九开口,在他眼里,张鸣九虽然年少,但却是他的亲舅舅,他的长辈,张鸣九不点头,他就是想逃跑,都不敢迈步。情急之下,马鹏飞开口说话竟然已经带了哭腔,“老舅,老舅,你,你说句话啊。”
“呵呵,人家叫你呢,我说什么?”
“可是…”
几个汉子听了二人的对话,似乎对这个人物关系有些清楚了。三十出头的马鹏飞叫十岁的张鸣九老舅,想来应当是张鸣九人小辈儿大。在龙朔,“坐摇车的爷爷,拄拐的孙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像马鹏飞这样听话的“晚辈”,也不是举世无双。既然张鸣九说了算,几人的锄头便转了方向,朝向了张鸣九。
张鸣九的胆子可比马鹏飞大上许多了,林子里常见的剧毒蛇他敢徒手抓,人就是再狠,狠得过那不懂人话的畜生吗?何况这几个压根儿就不是狠人。
几人磨磨蹭蹭的工夫,张鸣九已经看见空中觅食回来的金雕了。他假装害怕,向后退了两步,脚下一滑,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不远处,重物落地的轰然声响起,看见主人被欺负,被激怒的金雕发出“嘎!嘎!”的叫声俯冲下来,翅膀猛地一扇,那脚步最靠前的汉子便被拍倒在地,然后身子一转,又去攻击另一个。
眼见金雕发了狂,张鸣九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劝阻的声音还未发出,只见金雕抬起一双锋利的爪子,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猛地挠下,那人“嗷!”的一声惨叫,栽倒在地,手捂着血流不止的面部,一只眼睛已然是保不住了…
夜里,医巫闾山南麓,双峰山,卧虎岭,一座破旧的小庙内。
“怎么样?他好些了吗?”
“还好,还好,命是保住了。只是…右眼肯定是留不得了,脸上留疤也是肯定的。可怜了,大钟兄弟还没成家啊…”
白天那一番端在人鹰大战,以六个汉子的惨败告终,张鸣九心中愧疚,把平日里自己配制的草药分给他们,让他们疗伤。这种草药,是一次他在山中摔伤时偶然发现的,只觉得汁液涂在伤处感觉清清凉凉的很舒服,张员外请郎中看过,也觉得这种草药确实不错,虽然登不了药店的大雅之堂,但小伤小痛自家用一用还是很有效果的。
自己挑衅在先,先已没理,人家又拿出伤药为自己疗伤,几个庄户出身的老实汉子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得知两人一直风餐露宿,便邀请他们和自己同住,这大冷的天,起码有片瓦遮身也好。
到了几人居住的地方,张鸣九和马鹏飞二人才知道,他们是六户人家,当家的就是那假扮土匪的六个汉子,王进宝、金大钟、田文富、唐致和、黄岐、良满仓。领头的王进宝和女儿樱桃是一家,被抓伤了脸的金大钟自己一户,除了他们两家之外,其余的四家少的四五口人,多的足有十几口,一个小庙,足足装下了三十多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不好意思啊,做土匪…也是无奈之举…上有老下有小,唉!日子苦啊…”王进宝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满是悲凉的语气中透着阵阵绝望。
“嗯?”坐在他身边轻轻抚摸着金雕的张鸣九抬起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许久,才幽幽地说道,“老大哥,你是土匪?呵呵,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