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清晨,五常赌档。
两天未见的赌档掌柜蒲老实腆着肚子出现在赌档大门口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愣。护场档头田魁最先反应过来,栽愣着膀子一晃一晃的走到蒲老实身边儿,笑着打趣:“哎呦呵,这不是蒲掌柜吗?怎么着,您老那伤这么快好啦?哎,刘大个,你敢手下容情,看我待会儿到王总管面前告你一状。”
刘大个是个正经儿八百的老实人,平时最不喜欢扎堆开玩笑,此时却也不禁抿嘴浅笑一声,道:“俺可没留手,是蒲掌柜自己身板儿结实。”
今天可是五常赌档开门大吉的好日子,身为赌档掌柜的蒲老实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镶着玉石的六合一统帽,宝蓝色的杭绸马褂,配上他那腆胸凸肚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精神。
蒲老实平日里就和伙计们关系不错,互相之间开开玩笑,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今天也是一样,听到伙计们打趣自己,蒲老实也不介意,笑了笑,道:“诸位,诸位,快别闹了,王总管可马上就要来了。他老人家眼睛里头不揉沙子,万一让他挑出岔子来,可了不得喽。”
一听到王银铠的名字,刚刚还在嬉闹的众人立马安静下来。王银铠这个人,应当算得上是个很负责任的主管了,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目,再三再四的检查提点。但只有一样,让大伙实在是很难接受。王银铠的脾气向来不好,原先跟着张林的时候,就很不受同伴的待见。在他手下做事,免不了要三天两头的挨打挨骂,好多伙计现在一听到他喊就忍不住得哆嗦。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怕到骨子里了。
难得晚来一会儿的王银铠自然不知道,伙计们在背后对自己的编排。他黑着一张脸,匆匆赶到五常赌档的时候,开业仪式就要开始了。
张鸣九如今已经算是张林的心腹之一了,而且在张林心中的地位还隐隐有升格之势。他名下的产业开张,张紫云这个商会会长自然要来捧捧场。一番祝福之言讲下来,张紫云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要冒烟了。
早就站在一旁观望的蒲老实见状,赶忙上前把张紫云请到了四楼预留给贵客的包厢里,亲自泡了茶奉上,“张会长,来,喝口茶。这是上好的山楂八宝茶,滋阴润肺,健脾清肠。我们九爷特意给您预备下的,您尝尝?”
“哦?这是廷益老弟给我准备的?”张紫云接过盖碗儿,轻轻掀开盖子。很是斯文的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只觉得一股略带酸甜味道的茶香扑鼻而来。让他实在是忍不住按照斯斯文文的品茶方法,一小口一小口的品了。端起盖碗儿,喝了一大口,只觉得入口生津,从嗓子眼,一直到肚子里都暖洋洋的。刚刚还有些火辣辣的灼痛的嗓子,一时间清凉了许多,不禁连连点头道,“嗯,好茶,好茶,廷益老弟真是有心了。改日,帮我好好谢谢他。”
蒲老实听了,赶忙躬身道:“张会长,我们九爷说了。您要是喜欢这个茶,等走的时候再给您包上一些,带回去慢慢品尝。”
“这…”张紫云笑了笑,似乎是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八宝茶在北方十分常见,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配法,味道自然也不同。八角台本地的八宝茶就没有刚刚尝到的那个好喝,张紫云的确想要,但就这么接受了,似乎又显得自己贪小便宜。摆摆手,有些心虚的推辞道,“哎呀,你看,这多不好啊。君子不夺人之美,这茶…我还是不要了吧?”
他这点儿小心眼儿哪里瞒得过蒲老实的眼睛?在裱糊店当学徒的那七年,蒲老实的裱糊技术不见得有多高了,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他绝对算得上一流。连他那个十里八乡顶难伺候的师父都能哄得开开心心,其他人还用得着说吗?此时见张紫云假惺惺的推辞,他清楚,是时候该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了。
“别啊!”蒲老实瞪着眼睛夸张的叫了一声,随即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笑脸道,“张会长,您有所不知啊。我们九爷御下极严,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他送的茶您没收,那小的非得吃排头不可。您就当可怜可怜小的,稍稍抬抬手,收下了吧。”
“哦,这样啊…”张紫云笑了笑,顺手把蒲老实捧过来的两包茶叶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那我就收下吧。回头,替我好好谢谢你们九爷,啊。”
“一定,一定。”
张紫云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蒲老实把他送到门口,站在满地的鞭炮炸后留下的破碎红纸上面,得意的笑了。
想在八角台做生意,不讨好商会会长怎么行?人家隔三差五挤兑挤兑,给个小鞋儿穿穿,那谁受得了啊?张鸣九和张紫云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那点儿关系,是压根儿靠不住的。
那些茶叶,当然不是张鸣九给的。自打连唬带吓的说服张景惠带着人马入伙之后,张鸣九整个人就懒散了下来,对这个自己名下的赌档也是爱搭不理的,送礼这种事儿,他没心思干。起码在以蒲老实为代表的一大撮人心里,此时的张鸣九就是这么个形象。
或许是穷怕了的缘故,蒲老实为人也很小气,而且喜欢占小便宜,但他知道,什么地方能省,什么地方必须得花。把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山楂八宝茶送给了张紫云,他一点儿都不心疼,反倒觉得自己这个礼物送得值。
拿脚后跟想想都能知道,王银铠那小子,是绝对绝对不会散财送礼的。他没长那心眼儿,也没长那口条儿。
隔街的程兴记茶楼,二层临街的雅间里,张鸣九正轻摇着扇子,看着对面的这一切。蒲老实送张紫云出来,二人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亲切的交谈了好久,才依依不舍的分开。还有蒲老实在张紫云身后,露出的那抹得意的笑容,都被张鸣九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样?五先生对张某的眼光,可还满意吗?”
此时坐在张鸣九对面的人,挺高的个子,体格壮实,样貌也很是英俊,一身的书卷气,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他叫阚朝玺,字子珍,盘山县喜彬乡钱坨子村人。家中兄弟六个,他排行第五,所以张鸣九喊他“五先生”。阚朝玺早年曾入锦州中学堂学习,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人。张鸣九自己文化不高,想要个誉写书卷的先生帮他处理事务,却又偏偏听不惯南方人的口音,只得就近找个本地人,便有人向张鸣九推荐了阚朝玺这个新式学堂读出来的书生。
听到张鸣九的问话,阚朝玺点了点头,道:“不得不说,九爷看人的眼神儿,还真是毒辣啊。朝玺看走了眼,甘拜下风,日后但凭九爷驱策就是了。”
阚朝玺低头认输,张鸣九却没有因此而洋洋得意,“五先生言重了,他们都是我的伙计,我自然要了解清楚咯才敢用嘛。以此为赌注,倒是张某占了五先生的便宜,还请五先生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哦。”
两人在茶楼里一推一让的客气着,谁都没有注意到,街对面,一阵不见炮火硝烟的战争,已经缓缓拉开了帷幕。
“蒲老实,里面都要忙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看热闹?还不快去招呼客人!怠慢了贵客,看我怎么收拾你!”王银铠当街骂骂咧咧,丝毫不给蒲老实这个赌档掌柜留面子,末了,还添上了一句,“没用的废物。”
今天的蒲老实却是一反常态的没有点头哈腰的认错,然后屁颠屁颠的跑去办事。而是挺了挺胸膛,直视着王银铠*过来的目光,道:“王总管,您眼里有正事儿,我眼里也有正事儿啊。招呼赌客是正事儿,难道我蒲老实招呼商会会长就不是大事儿啦?”
蒲老实顶撞王银铠,这绝对是五常赌档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大伙儿眼里,蒲老实这个赌档掌柜一点地位都没有,挨了打挨了骂,从来都是闷不吭声的忍着,连个屁都没敢放过。王银铠是什么人?九爷的心腹,在五常赌档就是九爷的替身,那是何等的尊贵?自己这些无依无靠的小伙计怎么能轻易招惹呢?
果然,被蒲老实这么一撩拨,王银铠初时还有些惊讶,紧接着就有一股邪火蹭蹭的顶上了脑门,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指着蒲老实的鼻子就骂开了,“怎么着?蒲老实,你要造反吗!九爷派我打理赌档,你不服管教就是顶撞九爷!”说到这王银铠突然想起几天前张鸣九对自己说过的话,火气不禁更大了一些,心里琢磨着,干脆趁这个机会,把蒲老实赶走算了,便开口道,“蒲老实,我看你这赌档掌柜是不想当了是不是?我现在就辞退了你!”
蒲老实等得就是王银铠这句话,听他说了出来,心里还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说:“王总管,您说我顶撞九爷,我看您才是心里没有九爷呢!我这个掌柜,是九爷点过头的,你说辞退就辞退?你问过九爷吗?九爷有答应吗!”
王银铠的脑子没有蒲老实那么活泛,听他说出这种话来,也不禁愣在当场。不知不觉间,围在他们二人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