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蒲老实那王八蛋,银铠已将教训过他了,您就别生气了,啊。”
张鸣九抬起头来,拽过架子上的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随手扔进水里,溅了一地的水渍。接过王银铠手里端着的茶杯,漱了漱口,这才懒洋洋的开口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嗯?爷乐呵着呢!”
“爷,您…”
王银铠还想再说些什么,张鸣九却摆摆手,不想再听了,“跟你说个正事儿,后天五常赌档开张,你准备好了没有?到时候,你这东家可是免不了要讲两句的。”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王银铠躬身答话,等了一会儿,见张鸣九没了下文儿。他犹豫一下,斟酌着开口,“爷,您就真的…真的不露一面儿吗?毕竟,这是您的生意啊。”
“不啦,这些事儿你看着办就行了。”张鸣九扯了扯身上的长袍马褂,摘下挂在一旁的礼帽戴在头上,“日后啊,这些事情还多着呢。这是第一次,我多少帮衬你一点儿。等过个一两个月,那些零了吧碎的东西可就都得你自己拿主意了。银铠,你就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替身。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知道了,爷,我一准儿给您办好。”王银铠把一副黑墨镜递给张鸣九,看着他戴上,然后紧走两步拉开房门,静静地站在门边等候。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到楼梯口,张鸣九忽然停下脚步,仰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对王银铠道:“还有啊,那店铺里的伙计,他不是家养的奴才。你呀,压着点儿脾气,不能说打就打。”
“九爷,银铠就不觉得伙计和家养奴才有什么区别。”王银铠憋着嘴,明显是不大服气,“咱供他们吃,供他们穿,天天要留意,事事得关心,只要他们好好办事儿难道还做不到吗?一个个偷懒耍滑,没一个踏实肯干的,还不能打两下骂两句了?那哪里是雇伙计,那是养祖宗呢!”
“你越说越邪乎!”张鸣九看了他一眼,自知观念那东西不是一日两日变得了的,就算再急也没用,只得点头道,“行行行,谁让你事东家呢?伙计也就算了,年岁还小,磨练磨练也是好事儿。但是像蒲老实那样的掌柜、档头,你多少给人家留点儿面子。”
王银铠听了一脸的无辜,辩解道:“爷,银铠已经给他们留脸面了。在屋里打,又没当着外人。”
“那么多人看着呢!”张鸣九眉毛一挑,对王银铠的话不以为然。
“爷,但凡在屋里瞧着的,哪个没挨过打啊?他们不会到处乱说的。”
“你…”王银铠这思想固执的可有些气人了,把张鸣九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银铠啊,我可听说你白天的时候,赏了蒲老实一顿鞭子,可把人家打得够呛,有这事儿没有?”
“有,但是…”
“行了!”张鸣九皱了皱眉头,低喝道,“别人我都不管了,你是东家,你想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我只要效果,其他的一概不问。但是,这个蒲老实,从今往后不准你再打他…”
“爷,您不知道啊。蒲老实那种人,他笨的出奇!您要是隔三差五,不赏他一顿结实的,他就不长记性!”
“这你甭管!我心里有数儿。反正,你给爷记住喽。这个蒲老实,你不准再打他。若是让爷知道你敢阳奉阴违,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张鸣九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王银铠也知道,自己若是再讲下去,非把他老人家给气毛了不可,只得点头答应。不就是不打吗?不打就不打呗。改天找个好由头,把那蒲老实赶出五常赌档去,眼不见心不烦,那岂不是更好?
王银铠心里打着的小算盘,张鸣九自然不知道。但他心里的事情,王银铠也别想弄清楚喽。起码蒲老实挨打这件事儿是谁捅给张鸣九的,王银铠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就在下午,蒲老实挨了打,被王银铠打发两个档头送回家去静养。他自己在床上趴着,身后一阵阵火辣辣的疼,让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受雇于五常赌档的这一个月来,蒲老实自问,办起事情来已经是非常卖力了,但还是免不了王银铠那三天两头的训斥。隔三差五,还会被提溜到那间“阎罗殿”里,当着众人的面儿,一顿狠打,棍棍沾肉,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
想着想着,他脑子里不禁跳出一个想法来。
那个幕后的东家张鸣九对大伙儿倒是不错,从来不打人,也很少骂人。但是对王银铠,却好像严厉了许多。若是把这事儿添油加醋的告诉给张鸣九,王银铠那“活阎王”应当免不了吃顿排头了吧?也让他尝尝那难受的滋味儿。
蒲老实心里想着,不知不觉撑着床褥爬了起来,粘汗带血衣服都懒得换,直接跑到张鸣九惯去的茶楼告状去了。
“小人蒲老实,给九爷请安了。”刚进了包厢,蒲老实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窗边看热闹的张鸣九,赶忙跌跌撞撞的跪下来给张鸣九磕头请安。
看见他那副呲牙咧嘴的样子,张鸣九不禁有些奇怪,“蒲老实,你这是怎么了?早半个时辰,你不还是好好的吗?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你怎么就成这样了?来来来,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九爷,小人还是跪着舒服。”蒲老实委委屈屈的低头答话,就连眼皮都不敢稍微抬一下。
张鸣九又劝了两句,见他始终不肯起身,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蒲老实,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张鸣九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蒲老实这快四十的大老爷们竟然啪嗒啪嗒的掉起眼泪来,“九爷,您救救小人,救救小人呐。”
“你看你,哭什么啊?”张鸣九撇了撇嘴,对蒲老实这种动不动就抹眼泪的男人深深鄙视了一下,掏出袖子里的一方手帕丢给他,“行啦,行啦,别哭啦。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了?”
蒲老实拿手帕抹了抹脸,抽泣了两下,稍稍抬起眼皮,看看张鸣九似乎没有要挥手帕的意思了,便顺手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张鸣九看在眼里,也懒得理他。贪小便宜的人多了,连手绢儿都贪墨的人却不多。
同样是一桩事情,不同的人说出来确实不同的效果。加入了蒲老实个人感*彩的故事,听起来果然是更加凄婉。在蒲老实的故事里,王银铠就是个无恶不作,肆意压榨欺负掌柜的罪恶东家。
对于蒲老实的话,张鸣九并不全信,也不能一点儿都不信。毕竟看蒲老实这副强跪在地上,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这事情肯定是有的,但绝对没有蒲老实说得那么严重。
“蒲老实,这事儿呢,爷听明白了。你放心,若是确有其事,也一定给你做主。”
张鸣九信誓旦旦的保证,无疑是给蒲老实吃了一颗定心丸。起码他没有表现出,王银铠跟他的时间久,他就要回护纵容的意思。但对于这样的结果,蒲老实依旧不满意。
蒲老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有胆量在张鸣九面前告王银铠的恶状。但既然已经告了,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光明正大的给自己换个好主子。
蒲老实跪在地上,给张鸣九磕了两个头,口中连连道谢。但随即脸色一变,语气之中也多了些瞻前顾后的情绪,“九爷,小人今天告了王总管的密,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铁定不会放过我的。我…九爷,小人家中还有老婆孩子指着小人每个月的份子钱养活…您还是…您还是别处置王总管了,我怕…怕…”
“怎么?你怕他报复?”
蒲老实胆怯的抬头看了一眼张鸣九的脸色,随即便低下头,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九爷,小人…小人还有一家子要养,不能丢了这个饭碗呐。”
“如果只是担心饭碗的话,那你大可放心。有我在,王银铠他没胆子报复你。”
张鸣九这样说,便是挑明了会护着蒲老实了。蒲老实心中暗暗得意,王银铠呀王银铠,有了九爷回护着我,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心里这样想着,蒲老实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一分一毫来。张鸣九是个很精明的人,你脸上的颜色不对劲儿,他老人家的法眼一扫就能看个差不多了。蒲老实一脸恭顺的磕头谢恩,道:“多谢九爷,多谢九爷。小人从今往后,就是九爷您的家养奴才。打今儿个起,小人…额,不,不,不,是奴才…奴才心里就只装着爷您一个人了。爷…”
蒲老实的话三分假,却有七分是真的。
他是苦孩子出身,家中本就贫困。母亲早丧,父亲续弦娶得老婆又对他十分刻薄。他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送到裱糊店做学徒。头三年,他一点儿裱糊本事都没学到,整天学得就是伺候师父,整日的挨打挨骂,饥一顿饱一顿,苦熬了七年,才算是出了师。
出师之后,他自己开了个裱糊店,本想着立了业,可以成家了。却不想别人都嫌弃他是个裱糊匠,整天给死人糊东西,身上带着晦气,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不得已,他托人到外乡找了个一条腿微跛的姑娘,总算成了亲。
第二年秋天,便有了一儿一女的一对龙凤胎。可人口多了,日子更难过,他才拖家带口的到八角台来碰运气。结果老天眷顾,让他应聘到五常赌档做了掌柜。
蒲老实的苦日子可是过够了,他想上进,他想发财,但他看得出来,王银铠那小子,天生就没长着富贵的面相。倒是张鸣九,看起来时运不错。跟着他,准能发财。对于忠诚的理解,蒲老实和张鸣九是一样的,认准了主子,就绝对不会轻易松手,一片忠心是不会轻易出问题的。
张鸣九盯着蒲老实看了一会儿,也觉得他说的像是心里话,便索性点头应承下来,“行,你的话,我可当真了。给我办事,只有一条,忠心。没有能力可以培养,不会做事我可以教,但你要是敢吃里扒外,那就怪不得我手狠了。”
从茶楼里出来,蒲老实依旧疼得厉害,但脸上却不知不觉的挂上了一层藏不住的笑容。张鸣九接纳他了,从今往后,他蒲老实可以和王银铠掰手腕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