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姨娘缓步走了进来,走得端庄之极,神态优容,双眼慈和。
顾青知道于姨娘在做姨娘之前,学的都是如何做世家宗妇。命运捉弄,她再也没有机会摆出世家宗妇的威势,但这风度却保留了下来。
这也是史老夫人很愧疚,继而一直优待她的原因之一吧,毕竟如果于家不出事,于姨娘当初说不定连皇后都做得。
于姨娘轻轻坐在顾青的旁边,她的大丫环思静则指挥小丫环们摆好点心,又抬了煮茶的器具进来,放到离顾青坐的罗汉床不远的地方,一个小丫环还抱着个坛子。
“六小姐,你难得来姨娘这里,姨娘刚刚特地去找了去年末的松树上的新雪来烹茶,你看可好?这些点心是昨天买的,还很新鲜,你且尝尝,如果你想吃热的,我已经吩咐思闲去了厨房,立即做一盘松仁蜂蜜红枣糕和藕粉桂花糕来,你看可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你喜欢吃什么,告诉姨娘,姨娘马上就让人去做。”
于姨娘的声音很温柔,没有一个地方有棱角,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沉醉。
顾青拈了一块燕窝桂花糕,放到嘴边,小口地吃。
另一边,思静走到司棋的身边,笑道:“司棋妹妹,姨娘和六小姐在这里慢慢喝茶,我们且去耳房歇歇,这边有人伺候。”说罢,思静朝正在忙碌的思幽指指。
思幽擅长煮茶,是于姨娘的奶娘李氏教出来的,李氏的母亲当年在于府是煮茶的大家。
司棋似是不愿意,双眼紧紧看着顾青,脸上是勉强的笑容,“思静姐姐,六小姐在这里,我得在这里,万一她有什么要吩咐呢。”
二人正说着,侍书就在门口探了下头。
思静眼尖,立即就看见了。
思静笑了,走到门口将侍书拉了进来,道:“你过来替你司棋姐姐陪陪六小姐,也让她歇口气。”
侍书忙答应一声,走到司棋身边,狗腿地向司棋笑笑。
司棋盛情难却,只好嘱咐侍书几句,然后,抱着东西,拿着那几张显眼的纸,跟思静去了耳房。
于姨娘一直在啰嗦,“这是去年新下的雪,就是院子里那棵松树上的,收了后,一直存在窖里,这一坛还是新开封的,六小姐,你来看看。”
那抱着一个坛子的小丫环就走到顾青不远处,将封紧的口给开了,再将那坛子拿到顾青眼前。
顾青便看到黝黑的坛子里一汪清亮的水,泛出点点光亮来。
于姨娘好小心啊,生怕自己吃了喝了然后出事会赖她。
但顾青没有这个目的,自然也不想于姨娘多心,让她看,她就看,让她吃,她就吃。
“于姨娘,这水很珍贵吧?我不大懂。”顾青的样子很天真。
于姨娘心想,自己在六小姐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不大懂,可那时候自己是不懂装懂,决不会让人家知道自己不懂。虽然可笑,何尝不是一种可爱。
这六小姐平时看起来,清高拘谨,又爱读诗歌文章,言语里动辄贤人圣人,看起来竟比自己当年还爱装。可这会子看起来,却又不像那么回事。
于姨娘自是知道顾青这会子说得是真的,顾青是真的不懂这水,可顾青竟然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倒令她颇为惊讶。
她不由得在心中猜原因,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或者是因为顾青变了。
如果是因为她自己,说不得自己平时的所为是让顾青赞赏的。虽然这个想法令她脊背生寒,又颇为得意,但也可得出顾青是个能打量人有心机且又时刻注意到她的人。终究是对自己不利的。
但如果是顾青变了,那么顾青为什么变了,变了后,会怎么做,于姨娘又觉得无穷的烦恼。
还有,顾青那天真的笑容,她怎么能当真?顾青再过一个月就满十二岁了,还怎么可能天真。她自己十二岁时,都不那么天真了。于姨娘很清楚,顾青缺少知识和经验,比如这水,这茶的知识和经验,但顾青绝对知道如何利用这个不懂,为自己带来利益。
原来,她并不把顾青放在眼里,以后,看来,就得把顾青放在心上了。
“也不是多珍贵,难得是藏起来的功夫,”她自是不愿意与顾青说该如何藏这水,于是便转了话题,“这水喝起来更加轻逸,你父亲很爱喝,用来泡茶,更能托出茶的香气和口感。”
用的茶是南边新出的云雾茶。
于姨娘拿给顾青看。
顾青拿过来闻闻,又拿出几根捏来捏去。
她自己不觉得这行为有什么怪的。
于姨娘也似浑然不觉。
坐在茶具边等待煮茶的思幽却眼冒鄙夷之色,这六小姐怎么行为这么出格,哪个闺阁小姐把茶叶捏个不停的。
顾青这当顾太夫人时留下的随心所欲的毛病,直到把茶叶递给思幽时,自己才发觉失态了。
顾青朝思幽灿然一笑,笑得十分天真可爱。
思幽也勉强回了个笑。
“说起这茶,你母亲当年可是高手,她有一套前朝的紫砂茶具,喝起来,特别的润香,六小姐,如今这茶具可是在你那里?”于姨娘柔声道。
“母亲有套紫砂茶具留给我?我怎么不知道?六哥那里也没有啊?”顾青懵懵懂懂地睁大眼。她们用的都是当今官窑的瓷具。
于姨娘放了心。这套前朝紫砂茶具如果被瑜儿砸了,她可不想找出同样的赔给顾青,她自己是有几套,可她自己都不舍得用,连女儿顾美瑜也没有给看过,又怎么能给顾青?
“想必是收了起来,你和六少爷都还小。”于姨娘温柔地道。
其实许四太太的茶具是被史老夫人拿去了,放进了小姑顾紫裳的嫁妆里。
于姨娘想,顾青想必以后就对这套茶具有印象了,但若以后顾青说出是她的话,她也可以推托得一干二净。这话能追究么?来无影去无踪的话。
“六小姐,你四姐姐一向是个鲁莽不动脑子的,一向爱得罪姐妹,那天襄阳侯府的事儿——”于姨娘似是迫切,又似惭愧地问道。
既然顾青原来就是个有心眼的,或者顾青已经变了,那么,她不如就这样问。
于姨娘问了后,又开始思考。她以为顾青会考虑,会拖延,会转弯,总要先说一堆别的,才会说她想听的。但顾青压根没那么做,顾青像竹筒倒豆子般地直接将自己对落水的看法倒了出来。
“于姨娘,那天襄阳侯府里有很多人。大姐姐是襄阳侯府的二少奶奶,又是祖母的孙女,祖母当年又是襄阳侯府的大小姐,大姐姐怀孕了,恭贺的人很多,也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恭喜。我在花园落水时,并不只有四姐不在大姐姐身边,还有五姐,二姐和七妹当时也不在大姐姐身边,另外,还有大姐夫的妹妹史晨曦和史晨景,大姐夫的大嫂刘大少奶奶的妹妹刘香颖和刘香惠,还有英国公府的齐怡悦三姐妹。那么多人,为什么就非得是我们永宁侯府的姐妹不和呢?”
顾青停了停,看了看于姨娘垂着的眼皮和放在小几上僵硬的手,道:“于姨娘,那个小丫环说四姐的衣饰实在说得太仔细了。我当时晕乎乎的,在别屋躺着,侍书不在我身边,她那时在厅里,将二伯母和史舅太太审问那小丫环的话,可是一五一十的全听到了。”
“侍书,你说给于姨娘听听,”顾青吩咐道。
侍书上前,作了一礼,然后道:“那小丫环小英是这样说的:那位推人的小姐长得很美,头上梳着流仙髻,髻上插着三凤朝阳赤金簪,凤眼嵌着红宝石,中间那只凤的凤翅粘着翠色羽毛,耳朵戴的是祖母绿明月珰,身上穿的是大红团花锦缎宽袖对襟衫,裙子是枣红色金线绣穿花百蝶十二幅湘裙,嘴唇下有一颗小痣。”
侍书正说着,思安走进来,向于姨娘和顾青各作了一礼,站到一边,似是等候。
于姨娘却道:“有什么事?”
思安道:“老夫人那边有事,请姨娘移步。”
顾青立即道:“祖母的事要紧,请姨娘快去,我和侍书就在这里一直等你。”
于姨娘道一声,“那就难为你们了,”又让顾青在她房里随意,又让思幽好好煮茶,客气好一通后,才跟着思安出了正屋。
顾青自是知道她们主仆有话说,司棋被拉出去好一会了,那几张单子的价值想必估出来了。
思安到了廊下就开始和于姨娘说,“思静从司棋那里拿了那几张纸看了,司棋也未为难,原来是个单子,是四小姐砸的东西的单子,奴婢立即就去找了李嬷嬷过来掌眼,李嬷嬷看了后,说总价不过四千多两银子。”
李嬷嬷是李奶娘的媳妇,擅长给东西掌眼。
“李嬷嬷没看错?”于姨娘有点诧异。六小姐好歹也是嫡女,亲娘许四太太娘家是金陵的世家,许四太太的嫁妆有一百二十八抬,除了六千亩上好良田让人眼热外,还带了很多古董字画来。
思安点点头。
于姨娘示意思安接下寿康院的小丫环带来的史老夫人赏的一碗燕窝粥,又厚厚打赏了那个小丫环,那小丫环欢天喜地地走了。
这碗粥是思安见六小姐神色不对后,特地去寿康院请红玉帮的忙,让史老夫人赏过来的。
她们原来都以为四小姐砸了六小姐好大一笔家产。
现在才知道不过四千多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