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起身,靖王双手背负身后、长身玉立淡笑着走了进来,挥挥手,侍女退下,木含清起身微微一礼,淡笑低声问道:“今夜又在这儿下棋?”
这几夜,靖王和心腹在阁中商谈密事,却总以与公主下棋为由,逐出侍从遮人耳目。
靖王闻言轩眉淡挑,勾唇一笑:“公主虽是高手,本王不甘示弱。”
木含清淡淡一笑:“那王爷可要用心了。”
靖王脸上笑意微浓,却没有象往常般和她说几句话,看侍从都已避到阁外就转入内室,而是在旁边坐了下来。幽潭似的双目静静看着她,望穿眼睛透入她心间,木含清微微侧首,掩饰般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书册。
“这几日事情多,还要清儿做掩护,夜半也不得入睡,清儿可觉得疲累了?”靖王貌似随意的和她闲聊着一些琐事,象有意无意的把一些事情的发展和动态说了给她听,象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也颇象对待一个共守秘密的合伙人。
听了几日了,并未觉得不妥,但今夜,那双黑眸散发出来的灼灼光华让木含清心里察觉这样的相处似乎有些异样。
这些话,似乎应该是在外忙碌了一天的夫君,回到家来,在温馨暖溢的房帏间,絮絮和妻子所说。不管喜忧,有一个人含着微笑静静倾听,时不时回一个关心的眼神,一个淡淡的笑容,一句轻柔的话语,心便安稳了,劳烦尽去,相对安然。
这王爷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木含清眉眼轻抬,正对上靖王浅笑依稀的目光。放于案上握了书册的手一热,靖王突然握住了她袍袖下的手。
木含清微微一怔,随即手上用力一挣,感觉她的抽离,靖王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的加大了力道,叫她觉得微微有些疼,却抽不出来了。
看着那张微微泛起红晕的花颜,靖王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可以分享心事,不必顾虑和遮掩,是一件多么令人舒心的事。
真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就这样看着她,青山不改水长东,年年岁岁,这样人生除去那些勾心斗角的黑暗,便也有了些温暖和无言的美好吧。
“王爷,你——”木含清再次想把手抽出来。
“清儿,上次我问过你,这一生你想要什么?”靖王看了她的眼睛柔声问道。
这一生,要什么?木含清微抬眼帘,看了将往一眼,随即低头,这莫名其妙的一生,她只想有个人伴在身侧,平安温暖,淡然舒心的度过。眼前的男子是优秀的,是不凡的,但他能给的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爷,你——”你还是不要再问了吧,天生的雄才注定了你的不凡,我想要的东西,哎,又何必提起。
“清儿到底想要什么?”靖王淡笑下却不再给她逃避的空间,接着问道。
木含清微微一顿,淡淡说道:“我只想过我想过的日子,平淡,温馨……”又看了靖王一眼,直视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说:“和一份相知的专一的……感情。”
“专一的,感情?”靖王低声重复了一句。
半晌无言,就在木含清抽回手,认为他不再说话时,靖王忽然低声问道:“我原先只知道,嫁入皇家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但是,清儿,你是唯一不同的。”
他这样说,可是在许诺什么?木含清看了他一眼。
“从小,我就在军营长大,看到的是铁血杀伐,女人从来只是一种点缀,更多的时候,是一种麻烦和工具。遇到的每一个女子,都用她们不同的方式,在索取,并为之勾心斗角,她们身上有着一种难以明说的东西让人厌倦,根本就不想去靠近。而你没有,你甚至躲避每一个想靠近你的人。”
那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异世的孤魂,木含清垂下了眉眼。
靖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触她的脸庞,低低的问:“清儿,如果我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专一,你可愿留下?”
那低软的声音含着一种蛊惑,这样的一个男子,承诺她一生一世,木含清有些震惊的看着他,他可明白自己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手中的书册因为大脑的空白而跌落,她回过神来。
“王爷允文允武,是难得的雄才,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王爷重任在肩,含清做不到,王爷也做不到。”
“清儿认为我做不到?为何?”靖王薄唇轻扬出一个淡淡的弧形。
“因为你是安澜的皇子,是陛下看重的靖王。”北疆兵权一旦收回手中,安澜天下已有三成,还有谁可以与你抗衡?安澜的皇帝能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你,厚望可期,一国君王又怎能有专一的感情?横亘在面前的不用说其他女人,“江山社稷”这四个字,就是无论是谁,多么深厚的夫妻感情也不能抗衡和逾越的。
那个位置虽说唯我独尊,但也需要平衡,而这种平衡中,后宫是其中的一种。
靖王愣住,半晌方抬头看了木含清一眼,无奈的苦笑道:“清儿的确与众不同。”
这女子太过聪慧,她竟已由目前猜测到了父皇的心事,想得那样长远而细致,高处不胜寒,而她只想真实的生活在温暖的人间。
轻声的淡淡叹了口气,靖王见她盯着地上的书册出神,低声道:“清儿。”
木含清抬头看他。他的手握着茶杯,皮肤下的血管微微突起,手骨关节处隐隐泛白,泄露了他心中的少许情绪。他微紧着眉头,大概从来没有碰到哪个女子这样直接的拒绝吧。
明月的银辉穿过玲珑窗格,似水般幽幽铺泻了一地,和着烛光,映入眼帘,仿佛沧海桑田,转眼春秋。
靖王眸中黑盈盈一片,似柔情似苦楚,似失落似明了。近在眼前,却恍如远在天际,河山万里,寸寸柔情,终化做了一声无奈长叹。
看着他的身影,木含清微微叹息,想不到这靖王的风流浪子做得也这般不容易。白天歌舞喧哗倚红偎翠,夜间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竟想把这几十万的铁骑夺之于无形。
漠北宣武帝英武元年初冬,因安澜对上林苑地宫一事再三否认,且漠北向北安王府索取流落安澜北疆的永乐公主未果,宣武帝震怒,令大将军审密凌风帅铁骑三十万陈兵扶苏城,准备对安澜开战。
雁南文王在朝堂力陈,请宣武帝慎重考虑,不要轻易动兵戈,被宣武帝怒斥,罚俸并令其之偏远部落督军及征召兵士。
耶律楚飞无言遵旨,这就是皇家,就算你主动放弃,对方也不会相信是真的。
安澜北疆护国大将军北安王赵旭之则一边上书朝廷,一边调兵遣将,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这日,靖王被北安王以商谈军务为由派人请走,木含清刚在花园亭中坐下,一人伸手过来蒙住了她的眼睛,边低声笑道:“猜猜看,我是谁?”
木含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还有谁?闻着这特别的味道,就知道是你了,鱼儿。”
沉鱼放手,嘻嘻笑着凑到木含清面前:“姐姐。”
木含清看着她调皮的举止,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你留在寨子里帮忙的吗?姐姐会尽快回去。”
沉鱼撅起嘴:“姐姐不在,都不好玩,焱哥哥他们整天忙着准备打仗,没人和我玩啊。”
“你啊,整天就知道玩。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木含清好笑的看着她拿起碟子里的点心吃的开心。
沉鱼做了个鬼脸,谄媚的笑着:“我玩几天就回去,姐姐不要生气。”
木含清哪会和她生气?这个古灵精怪的顽皮少女,从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就蓦然的出现在了身边,在心里,她就是自己的小妹妹。
心疼的看着沉鱼,木含清让侍女又取来了些瓜果,看沉鱼吃得开心,自己也笑了。
连续几日,靖王都要去北安王府,倒也免了那夜谈话后的尴尬,再说又有了沉鱼的陪伴,木含清的日子倒也算舒心。
这日,靖王走后不久,侍女来报,说北安王府派人来接公主,木含清来到前厅,见是一个身着北安王近身侍卫服侍的年轻人,便问了几句,说的也合情合理,是北安王千金唤作赵文兰的那个真的赵木兰想见她,便也不疑有他,更衣后上了他们抬来的软轿。
到处弥漫着战争前的紧张气氛,寻常百姓闻到了这种气息,要么想方设法的出城到内地去躲避,要么尽量的躲在家中,很多摊贩也都收起了生意。居住在边城的人,对战争有着更深的体会,所以也有更加敏感的感觉。听着轿外失去了往日繁华的一片寂静,木含清暗暗叹息,但愿战争不要燃起。
想着心事,也没有顾及其他,等回过心神来,才想起两府相隔并不算远,估摸着时间该到了,但软轿却一直还在走动,而自己却渐渐有点头昏目眩,木含清心里一沉,出声喝道:“停轿!”
不出声还好,这一喊,软轿反而走得更快了。
木含清心知不好,欲要起身却浑身绵软无力,心里明白这软轿内必是有什么药物。手抚上腰间的流云强强支撑住自己不要昏迷。
这时,轿外一声娇喝,原来是沉鱼追了上来,发现事情似乎不对,喝令轿夫停轿。轿夫们有些慌乱,看看已是偏僻之处,放下轿子拿出了武器,和跟来的沉鱼及侍卫打了起来。
耳边一片刀剑撞击呼喝求救之声,木含清心里着急,却是站也站不起身,忽然耳边传来沉鱼的惊呼“啊——”木含清浑身一震,可是沉鱼出事了?
正想着,轿帘被掀起,两个男人左右伸手进来架住了木含清,手上用力,将她拖了出来,一个低声喝道:“背上她,快走!先躲起来!”
木含清浑身绵软,只能低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挟持公主可是死罪!”
旁边跟住的人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只是催促着同伴:“快,快走!”
木含清无奈,只好扬声呼救:“来人——”
跟住的人微微皱眉,在她背上一处轻轻一点,木含清便再也无法出声。
侧了眼眸,看到沉鱼似乎扑倒在地,木含清心中急痛,想不到在大军环绕的边城,还有这样胆大妄为的匪徒,这可如何是好?
后面的同伴压住了侍卫,匪徒背了她,想快些走却总是身上有重量,几个起落并未走出太远,但也已经拐弯走出了现场,木含清更加着急,大冬天的额头都是细密汗珠。
正在这时,匪徒忽然侧身,原来几个身影从旁边树上落下,仗剑便冲了过来。
到得近前,一声厉喝:“放下她!”语出人到,人到剑到,人如龙,剑似蛟,劲风烈烈,大开大阖,威猛不可抵挡。
匪徒沙猝不及防,被逼退了几步,眼看剑气来临,不得不放下木含清,迎了上去。来人一声清啸,白虹直贯天日,破云开雾,意气逼人。
来人正是韩钰。
一个错身,剑花飘忽,韩钰向着木含清跌坐处紧走两步,身不回,头不转,手下剑势回风而去,划过一个匪徒的颈部,顺势刺入另一个匪徒的胸前,剑也没拔,径直冲过来,微微蹲身一把把木含清抱到了胸前,急急叫道:“清儿——”
木含清微微摇头,却没办法说出话来。正在这时,被刺的匪徒倒也刚烈,突然反手将透腹而入的长剑一把拔出,踉跄着冲过来,挥向木含清后背。
韩钰大惊,手里没有武器,胸前却是佳人,电光火石下,他黑眸微眯,搂住木含清一个转身,硬生生把自己的后背送了上去。
木含清震惊,张开嘴却不能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从韩钰背上划过,带出鲜血横流,韩钰一声闷哼,抬脚将匪徒踢飞倒在一侧死去。
韩钰忍痛似是安慰木含清般的微微一笑,手抚到背上解开了她的穴道。
木含清急急问道:“公子,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韩钰低声道。
这时,匪徒看到有人援手,而且目标已经被人所救,急忙逃窜,却正正撞上赶来救援的靖王一行。
看着被韩钰搂在怀里的木含清,和韩钰背上刺目的伤痕,靖王周身像是卷起了一个巨大的冰冷漩涡,如他散发着寒意幽冷的眸子,深潭般吞噬掉一切靠近身边的东西。剑在手,刚猛无俦,摧肝裂胆。
风卷残云般,匪徒或死或伤倒于地上。
靖王大踏步走过来,望着韩钰眸心微波轻翻,缓缓问道:“怎么样?”
韩钰刀光血影下的那抹凛冽杀气已悄然淡去,淡淡道:“还好,清儿中了迷yao。”
木含清强撑着使自己保持一缕清明,看着靖王低低道:“鱼儿,帮我,照顾鱼儿——”
靖王深深的看了她和韩钰一眼,点点头,转身向沉鱼走过去。
韩钰忍痛把木含清抱起,放到了后面赶来的车上,自己也慢慢爬了上去;靖王抱着一身是血的沉鱼也走了上来,低低一声喝:“回府!没死的那几个,带回去!”
好在那匪徒已被利剑穿透肚腹,砍向韩钰的一剑只是强弩之末,所以未深伤至骨,大夫看了清理伤口,上了药,靖王嘱他好好休息,方举步离开玲珑馆。
韩钰是皇姑姑唯一的儿子,又是奉母命来为自己送重要物资而来,若是伤及性命,自己可是万难交代,好在只是皮肉伤,真是吓出一身冷汗,靖王想着刚才木含清醒来后几次派侍女过来问韩钰的伤势,便转身向木兰阁走去。
遥遥便听见几点琴声淙淙,靖王停了步子,负手细听。
清音闲雅,似是漫不经心,又含着一些哀愁,淡淡如珠玉散落,却又缠缠绵绵,恍如心有未决之事。可想见自那拨弦的柔荑之上,半幅轻衣流泻,花颜似雪,黛眉微蹙,樱唇轻抿,淡淡忧愁。
靖王皱起了眉头,实在是大意了,只觉得这靖王府护卫森严,没人可以伤了她去,谁知匪徒竟假作北安王府中人,将她骗了出去。实在是可恶!
听这琴声,佳人心中似有柔情婉转,却迟疑不决,想到玲珑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几次护她平安,靖王眼眸半垂,心中生出一丝复杂纠缠的苦况味道,难以言表。
琴声依旧随风淡淡轻飘,缈缦多姿,却突然有一缕幽幽夺人心神的埙声仿佛自天外飘来,点宫过羽,轻柔婉转,流畅而微微带着沉思流水般和入了琴声。
漫漫红尘,千生万世,蓦然回首,便看到了你。
这一刻似早已等了千年,这岁月光阴,只为你流逝,每一次回眸,都因你而展颜。
淡光穿竹翠玲珑,层层罗帏之内,韩钰悠然靠在竹廊前,修长的手指点着手里的玉埙,虽是背上依然渗着血迹,但明眸深亮,眼内情柔。
埙音如万古不变的一抹情思,琴声如穿透岁月的一股清风,一个疏朗深厚,一个淡雅隽永,情意万古,红尘淡渺,携着秋风起起落落,飘飘缈缈。
落叶缤纷的小径深处,靖王孑然独立,心中风云激荡,纵使俯瞰万里山河,江山如画,少了那明媚沉静的眼波潋滟,却终究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