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挎着相机的男人来了,是走村串户照相的。一张照片一元钱或者十个鸡蛋。见林丽打听,刘姐拿了二十个鸡蛋,给抱着孩子的林丽照了一张,给怀里的孩子单照了一张。
过了三天,照片送来了。看着照片,家里添人进口了,爸妈还不知道,也不知道现在爸妈还好吗?林丽给爸妈写了一封信。爸妈被隔离审查,不让探视,不准通信,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更不知道爸妈现在的情况,只好把信写给爸爸以前的司机转交。信交邮递员邮了,也不知道爸妈能否收到。
大香一宿没回,要是在以前林丽会很担心,现在知道,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小山村,来了个生人全村都知道,因此没有小偷来,家没人门也不用锁。没有车来车往,小孩子刚会跑就不用人照管,满哪的疯玩,没什么不安全的,尤其是大香,更不用人担心了。
大香提着用麻绳穿着的一大块熟猪肉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细看身上还有血。
刘姐:“去哪了?又帮人杀猪去了?”
大香常帮人杀猪,有时候人家会给些肉或者下水。
大香:“去大队了。”
农村建制分生产小队,生产大队,然后是公社,再就是县。现在住的村子属小队,大队在大房村,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子。
大香:“县里有一个右派勾结黑五类,组织了一个什么*******,要造反,扬言,‘***,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地富作骨干。’就他们这几把人也想翻天?!”
林丽知道,所谓黑五类是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右派。
大香:“哼!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判处他们死刑,立即执行!昨天夜里把大房村的黑五类全杀了。有民兵拿枪打的,子弹少,又费钱,有用绳子勒的,有用刀砍的,我用刀捅,杀了一个地主狗崽子。
听到这里,林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都直了。大香杀鸡杀猪还可以体谅,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竟然杀人!林丽一直想,等自己安稳下来把她接到城里,接受好的教育。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念头了。
刘姐:“你怎么能杀人!再说了,小孩子有什么错?他又不可能是什么复****的人。”
大香:“阶级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着小孩子将来反攻倒算啊?斩草除根嘛!再说了,杀一个黑五类五块钱呢!没有现金,拿这块肉顶的。”
刘姐:“这坏分子是什么人啊?”
大香:“就是被专政机关抓过,有前科的人。”
听到这里,林丽心里一震,头皮发麻,想起进学习班的事,也算有前科的人了。她看刘姐,刘姐看她,两人面面相觑,脸吓都白了。林丽心想:别怕,别怕,只要你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可林丽真的不知道刘姐跟别人说过没有。
大香并没注意两人的变化,继续讲:“夜里把地主家的猪杀了,煮了一大锅肉吃了,庆祝胜利嘛!早晨,他们敲锣打鼓去公社报喜去了,要不是为了把这肉送回来,我也去了。听说下一步就是杀其他村子的黑五类,还要审查外来人口,看有没有逃跑的黑五类。”
刘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白眼望着窗外。
林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一刻也不敢再待下去了,包上孩子就走。她不敢走大路,只走小路和野地。抱着孩子近似小跑,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出这个恐怖的地方。见村庄就绕过,见人就远远地避开。
走上一个高岗,看见远处有些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来到高岗背面,只露出半个脸观察。见有人在挖坑,一会儿,挖坑的人爬出来,放下铁锹,站在坑边。几声枪响过后,挖坑的几个人一头栽进坑里。一些老人、妇女、孩子被绳子拴在一起,一些拿枪拿刀的人连砍带打带推,把他们赶下坑,接着就往坑里填土,从坑里传出来大人小孩的嚎叫声。
林丽怀里的孩子被惊醒了。怕孩子哭声惊动那些人,林丽赶忙把****塞进孩子嘴里。这情景,让林丽毛骨悚然。林丽虽然经历过武斗,可武斗基本上是势均力敌的争斗。对这些手无寸铁,平时老老实实,绝不敢乱说乱动,毫无反抗的人下杀手,没有道德,没有法律,没有人性,没有天理,骇人听闻,令人发指。林丽再也不敢看下去了,抱着孩子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快逃到火车站了,在一个小桥上,一些人向河里指指点点地在看着什么。林丽一看,有很多尸体从河上游漂下来,有的被绑着,有的赤身裸体,也有缺胳膊少腿、无头的。林丽不敢再看,赶忙来到火车站,虽然只是一小站,稍有了些安全感。这里毕竟有铁路连着文明世界,不像偏远地区,看似平静,****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火车站小,可以不用检票直接上站台。现在火车没有不晚点的,看时刻表也没大用。中午,来了一辆去临江方向的火车。上了车,看着车上互不相识各忙自己事的人,林丽这才感到安全了。
虽然大串连结束了,可很多人已经习惯了坐火车不买票。刘姐去城里卖鸡蛋,从来没买过票,也从来没遇见过查票的。到临江的时候不敢出检票口,顺着铁路走出跨线桥就出了站;回来的时候买一张五分钱的站台票就行。
很多人不买票,车上人就多,过道也挤满了人,林丽抱着孩子,站立都困难。一位好心大哥和同座人挤了挤,挤出半个空位,林丽搭边坐下了。
给孩子喂了奶,***空了,这时林丽才感觉到又饿又渴又累。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铁路的很多规章制度都被打破了,所谓的打破旧的规章制度,不见列车员,也没有查票的,更没有推小车卖东西的。想到买东西,她摸了摸身上,这才发现,因为走得太慌太急,竟没带一分钱。林丽想,自己倒没什么,如果再不吃不喝,孩子下顿就没奶了。
见不远处有人吃饭,林丽强忍着羞赧去讨吃的。人家见她虽然风尘仆仆的,也不失白净,穿着农村人的棉袄棉裤,也不破烂,不像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让人讨厌的专门要饭的,就给了一个馒头。见她吃得狼吞虎咽,要噎着的样子,又给了她一茶缸水。很多人的态度往往取决于第一个人的态度,这个给一个饼子,那个给一个鸡蛋。林丽拿着这些回到座位上吃饱后,还剩下一些。
林丽正在昏昏欲睡,列车上的广播喇叭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乘客同志们,注意了,一伙反革命组织的头头逃到咱们车上,现在我们革命造反派要各个车厢搜查,知情者举报有奖,包庇者同罪。其他乘客,请待着原处,不要乱走乱动。”
一会儿,来了十几个戴着执勤袖标,拿步枪或长矛的人。他们挨着个看中青年男人,有时候扳过人家的脸看,有时候还问这问那。他们倒没抓到谁,可在他们后面跟着查票的,把没有票的人抓了一群,他们把这些人赶到两节列车的连接处,林丽也在其中。到了一个小站,除了几个补票的,让其他人念了两遍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然后被赶下了车。
这是一个停车一分钟的小站,只有慢车才会停。林丽去候车室看列车时刻表,最近的一班也得明天早晨,再说也不知道得晚点多少小时,说不定这里也有抓黑五类的,还是走为上。林丽知道,只要顺着铁路走,一定会走到临江市。这里距临江有十几公里,三、四个小时可以走到。
林丽抱着孩子走,为了提振精神,一边走一边唱: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
精神力量虽然也管用,但毕竟得有物质支持。林丽走了一会儿还是累了。她捡到一根草绳,把草绳系在腰上,把孩子放进衣服里,不用手抱着也可以了。想,这不是在流浪吗?这时孩子醒了,林丽说:“心明,妈妈给你唱过很多好听的歌,这次给你唱一个曲子,是你爸爸拉的小提琴名曲〈流浪者之歌〉,妈妈还给他用钢琴伴奏过呢!”林丽哼起了曲子的旋律。
曲调充满了沧桑和忧虑。当进行到第三部分,这是一段如歌般地主旋律,这一部分把前两段积聚起来的情绪上升为极度的哀伤。边唱边想自己的遭遇,林丽泪流满面。唱完了,打开襁褓,露出孩子的脸,发现孩子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妈妈,眼睛里竟含着泪花。
一连走了五个多小时才走到市区,已经是深夜了,街上空无一人。林丽站在火车站的铁路跨线桥上,这儿地势比较高,她让孩子向四周看,这是孩子在农村看不到的风景。孩子一出生,林丽还是像胎教一样,习惯了对孩子说话。
林丽:“心明,这就是临江市,你外公以前是这里的市长。以前的临江,一到了晚上,万家灯火,霓虹闪烁。现在说霓虹灯代表资产阶级,都被砸了,只剩下了万家灯火。对了,这是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红卫兵造反派说,红色是革命的象征,应该改红灯行、绿灯停。为这事闹到国务院周总理那里,周总理说,雾天只有红色看得远,再说这是全世界都通用的信号,改了容易出事故,所以才没改。”
又让孩子向火车站里看。远远的是火车站的站台,灯光下,站台上没人也没火车。近处是十多个蓝色的信号灯,还有两个红色的。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少条铁轨,看信号灯估计有十多条。又说:“你看那些信号灯,是不是也很好看?车站里的不是红绿的,是红蓝灯。”
林丽来到候车室,捡了一个罐头瓶子,洗干净了,接了一些热水就着把别人给的干粮吃了。吃了饭,喂了奶,林丽困乏极了。她找来几块纸箱板,在一个角落里把纸箱板铺在地上,搂着孩子,在上面睡着了。
早晨起来,林丽给孩子喂了奶。在洗漱大厅,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洗了脸。没有吃的,跟人讨了些。一些车站工作人员见林丽虽然穿了农村人的衣服,人却长得白净,也有气质,觉得林丽不会是一般人。在候车室里睡、讨饭,只不过是一时受困而已,再加上她怀里的孩子特招人喜欢,有人主动给林丽送一些吃喝。后来,有人还送来一套旧被褥。
虽然这些人也好奇,纷纷猜测林丽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流落到这地步?但是,他们不主动去问。因为不知情者不为罪,如果林丽真是逃犯什么的,知情不报,而且还帮助,那就有罪了。
林丽发现有收废品的人来收瓶子,一个白酒瓶3分钱,啤酒瓶5分,罐头瓶2分,自己就捡了一些瓶子留着,等人来收。按理说,收集候车室里旅客用过的瓶子是清扫工的“专利”,现在这些清扫工放弃了自己的“专利”,捡到瓶子就主动放在林丽那儿。火车晚点几小时甚至一天的很多,旅客在候车室吃饭的就多。一天有时候能收几十个瓶子,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两、三块钱,也可以用瓶子换粮票。林丽已经不再讨饭了,没人给饭的时候就自己去买。为了省钱,一般只买面包和咸鸭蛋。一个面包8分钱、二两粮票,一个咸鸭蛋一角三。林丽努力攒钱,盘算着等有了些钱就去租一个小屋,给自己营造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