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去火车站，这时已经天黑了，她买了第二天上午去刘姐家的火车票。候车室的长椅每个座位宽的地方都用扶手隔着，不能躺。她坐着在车站睡了一宿。
坐上火车，下午下了车，按照刘姐说的开始步行。这一带是接近山区的丘陵地带，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又拖着个大肚子，说有十几里地，走了几里就累得不行，还好，搭上了一辆马车。
快到晚上了，路过每一个村子都能闻到一股烧柴草的炊烟味道。马车一直把林丽拉到刘姐的村子。看见林丽，刘姐放下手里的活，笑盈盈地跑出屋子，拉着林丽的手就往屋里走。刘姐家住草房，一进门是厨房，两边是住屋。刘姐两口子住东屋，说让林丽和刘姐的女儿住西屋。刘姐找来干净的被褥铺好，让林丽先休息。一会儿，招呼林丽吃饭。
吃饭在东屋，一个小方桌放在炕上，桌上有小米粥，苞米面贴大饼子，各样咸菜，炒鸡蛋。别人盘腿坐，林丽顺着腿坐在炕上。没等吃饭，林丽拿出她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放在桌上，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是生活费，等生完孩子一满月就走。”
刘姐：“多个人不就多双筷嘛！我哪能要你的钱啊，你在我这里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钱你拿回去。”刘姐边说边把这些钱往林丽衣袋里装。林丽说什么也不接。刘姐见推辞不过，收下钱，说：“要不，这些钱先放我这儿给你保管，你走的时候都拿走。”
林丽：“萍水相逢的，你能收留我已经很让我感激不尽了，又这么慷慨、热情，今后麻烦你的事多了，生孩子也要用钱，钱你就看着用吧。”
刘姐：“你也不用不好意思，钱我还是给你保管着，等你以后发达了，我就大香这么一个孩子，万一有什么事，小来小去的，能帮助一下就行了。”
林丽:“行，社会也不能总这么乱，等我以后好了，大香有什么事，不管大小，我一定帮忙。”
林丽刚说完就听见门外有人喊：“妈，我饿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上了炕，端起碗就吃饭。
刘姐：“这是大香，这是你林姨，你也不打个招呼！”
大香：“林姨好！”说完，接着又吃。
大香衣服上有破洞，头发蓬乱着，红红的脸蛋儿，一张粗糙的脸，手更加的粗糙，有小伤口和裂纹。城里十四、五岁的姑娘个个都像含苞初放的花，哪有这样的。
刘姐：“她大名闫达香，这里有一种野花叫达子香，照这个起的。小名叫小香，可她比小子还淘，以后你就知道了，都管她叫大香，我们也就顺着叫了。”
林丽在刘姐家住下了。她不出门，顶多在院子里走走。没事的时候默念一些简单的加减法、乘法口诀，背背唐诗，再就是轻轻唱一些歌，哼一些好听的曲子，在炕沿上画上键盘，边弹边哼唱钢琴曲，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胎教。
大香今年十四岁，本来在公社所在地的中学念书，现在搞运动，也不上课。林丽想教她一些文化，她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每天不知道都上哪去疯了，除了吃饭睡觉，很少回家。
因为有规定，每人每年只能分八斤麦子，不种水稻，吃不到大米，饭几乎没有细粮。现在是农闲，每天两顿饭。早饭一般是干的，晚饭是粥和早饭剩的干的。菜是白菜、萝卜、土豆、酸菜，偶尔还有豆腐，每顿都有鸡蛋，或炒或煮，也有咸鸡蛋。
大香说：“林姨来了可好了，晚饭不用光喝粥吃咸菜了。”
林丽问了大香才知道，这个地方，为了省粮，家家户户、天天，晚饭都是粥、咸菜，即使有剩的干饭，晚饭也不吃，留着早饭或者午饭吃，因为人白天要干活、活动，所以要吃得好一些。虽然养猪，平时不杀猪，就是办喜事也没肉，只有上冻了，能冻住猪肉了才杀猪，也就是过春节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能吃到肉。
因为粮食紧张，人口少的一般不养猪，刘姐家没养猪，养八只母鸡。林丽很喜欢这些鸡，常喂它们。它们平时和别人家的鸡在一起自由自在地到处觅食，可一招呼，只有自家的鸡会跑过来。每只鸡都有自己的窝，是草编的。吊在窗下，天一见黑鸡就自己回窝睡觉。鸡只在自己的窝下蛋，平均每天能收五个蛋。
说鸡屁股是银行，鸡蛋可以直接去供销社换东西。以前大香用的笔啊，本啊的，都用鸡蛋换，现在她不学习，也不用换了，鸡蛋现在主要用来换咸盐、灯油。因为没有电，点油灯。
一天早晨，林丽有了阵痛的感觉，知道自己要生了，告诉了刘姐。刘姐烧了一大锅水，说坐月子期间不能洗澡洗脸，得先洗了。她找来一个大木盆，帮着林丽在里面洗澡。她看见林丽乳房上的伤疤，问怎么弄的？林丽说武斗枪打的，刘姐没再问。
刘姐管她丈夫叫老头子，他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不怎么说话，腿脚有些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平时都是刘姐指使干这干那的，这次主动去生产队借了一挂马车，在车上铺了被褥，让刘姐扶着林丽坐上了马车，去公社医院。
医院里，林丽知道，只要不紧张就能减少疼痛，她尽量想书里的高兴事分散注意力。到了晚上，很顺利产下一个男婴。
回到家，她给孩子起名林心明，意思心明眼亮，能像他外公，看人准，能看清是非，也有聪明的意思。林丽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孩子，这孩子长得大大的眼睛，大双眼皮，白白净净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胎记或者痦子。
大香也喜欢孩子，主动帮助给孩子洗澡换尿布什么的，也不怎么出去玩了。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大香发现了林丽乳房上的伤痕，就问。刘姐说：“孩子家家，别问大人的事。”接着又说别的，打岔打过去了。
每次喂奶的时候，孩子总是张着小嘴，紧张地寻找****，夜里睡两三个小时就哭。林丽知道，六个月以内的婴儿有天生的免疫力，除了有先天疾病的，不会得病，没病就不会总哭，知道是缺奶了。听妈妈说，自己有一个哥哥，因为没有奶，当时爸妈在部队，战争时期，南征北战的，很坚苦，找不到奶妈或者代乳品，生生饿死了。
要说吃得还不错，鸡蛋小米粥管够。只是没有肉，要是有肉就好了，骨头汤，猪肘子，最下奶了。虽然村子里有人养猪，可最早也得上大冻才杀猪，一个猪不是一天两天能吃了的，剩下的肉如果冻不住，会变质的。附近也没有卖肉的，即使县城有卖也要肉票，农村户口是不发肉票的。
说肉可以下奶，大香夜里搬了梯子掏房檐，掏来十几只鸟。把鸟摔死了，亲自煮了一大碗鸟肉汤。林丽看着汤里的鸟，可怜的鸟啊，为自己牺牲了，而且这些鸟，毛都没拔净，内脏也没除去，恶心得想吐，扭过脸去坚决不吃。
“多好吃的东西啊，你不吃我吃。你看着不得劲，我去东屋吃去。”大香端着碗，边走边吃，估计没等到东屋就得吃进去一半。
刘姐说：“这大香，什么都吃。吃鸟还算不错的呢！夏天上树掏鸟蛋，也不管蛋里有没有半成的鸟，在树上直接就吃了。什么蚂蚱、盖虫、菜虫、青蛙，看见什么活物吃什么。有时候给烧熟了，饿急了的时候也生吃。有一次抓到一条小蛇，掐去头，剥了皮，张嘴就吃，吃着前边，后边尾巴还在动。”
刘姐还想再说，看见林丽一脸恐怖的样，打住不说了。
刘姐：“明天杀一只鸡，鸡汤养人，也下奶。我知道城里人不吃这、不吃那的，鸡是吃的。”
“不行，不行，鸡我也不吃，再说了，鸡还在下蛋，杀了太可惜了。”其实林丽还是吃鸡的。不过，这几只鸡就是这家的金库，全指着鸡蛋换零用钱呢！她不忍心。
孩子缺奶又闹了一宿，大香也没睡好。早晨起来二话不说，提了一把菜刀就出去了，等林丽知道了追出去，看见大香提着一把带血的菜刀，一只鸡在地上垂死挣扎呢。她把长得最肥最漂亮的那只，林丽管它叫大美人的杀了。
鸡汤做好了，一小盆，漂着一层油，香气扑鼻。
林丽试着喝了一小口，想起那些鸡自己也曾经喂过，看着盆里的鸡肉，这不就是那欢蹦乱跳，下了蛋会咯、咯、咯叫的大美人吗！一股恶心劲直冲喉咙。犹豫了半天，想到要是没了奶，孩子一定会饿死。忍住恶心，喝了，剩下的鸡肉块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刘姐说：“鸡肉留着，还可以再熬汤呢。”
可能和人的心情有关系吧？鸡汤虽然喝了，奶还是没下来。刘姐老头说：“其实最下奶的是鱼汤，鲇鱼汤最好，年青的时候去河里抓过鱼，唉，要不是我这条腿，抓些鱼来就好了。”
说到鱼，林丽好长时间没吃鱼了，也有些馋鱼了。真的，要有鱼就好了。
大清早，大香饭也没吃，背着个筐，揣着两个大饼子走了。刘姐说她去抓鱼去了，可过了中午还没回来。林丽有些着急，问去哪里抓鱼去了?刘姐说就是山根底下的小河，有十来里地远。林丽问，不会有什么野兽吧？刘姐说没事。可是，天快黑了大香还没回来。林丽实在坐不住了，要去村口望，这时候大香回来了，没进院就喊:“林姨，我抓到鱼了。”
筐里有十来条大大小小的鱼，大约有五六斤，多是半尺长的鲇鱼。还有几条小鲫鱼，其它的小杂鱼就不认识了。
熬鱼汤的味道香气扑鼻，引得林丽直咽口水。
鱼汤端上来了，像牛奶似的白，上面飘着薄薄一层油，点缀着绿色的葱花。试着喝了一小口，稠稠的，鲜鲜的，香香的。林丽趁热一连喝了两大碗，喝完了，揉揉肚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缝都被滋润了。
吃过饭，大香讲她抓鱼的经历。这大香，虽然学习不好，可讲起事情来有条有理、绘声绘色的。大意是：她拿了爸爸以前用过的破鱼网，拿了镰刀，背着筐，走小路去山根下的小河。小河也就一丈多宽，河水是常年不冻的，不过，河边有些地方已经有了小冰碴。她搬来一些石头，脱了鞋，不惧严寒，下到水里，用石头围成一个小堤坝，留了一个进口，把鱼网放进去，做成一个陷阱，鱼一旦游进去轻易就出不来了。弄好后就不管了，进山里去玩。下午，她脱了鞋，撸胳膊挽袖子，下河到她做的陷阱里，堵了进口，徒手抓鱼。河水清澈见底，鱼看见她就跑，她取了土把水搅浑，再抓，可以摸到鱼了，可那些鲇鱼很滑，根本抓不住。她用筐捞，把捞到的鱼扔在岸上，接着再捞。早些时候她就看见有一只狼在远处观察她，现在狼见了鱼就鬼鬼祟祟走过来要偷鱼。大香大喝一声，狼逃到不远处，再过来，她再大喝，反复几次，狼不怎么在乎她了，越凑越近，眼看就要偷到鱼了。大香生气了，上了岸，用镰刀向狼挥舞。狼呲着牙，浑身的毛竖起，向大香示威。还反了你了呢!大香向狼冲去，外强中干的狼跑开了。大香用镰刀向狼扔去，镰刀砍在狼屁股上，狼“嗷！”的大叫一声，一溜烟地逃走了。
大香:“我顺着血迹追，没追上，要不咱们就有狼肉吃了。”
听得林丽瞠目结舌，这十四岁的小姑娘，也太厉害了，连狼都怕她。
半夜，林丽乳房胀痛，胀醒了，这时候孩子也醒了，哭着要吃奶。林丽抱起孩子，打开衣襟，还没等喂，乳汁像淋浴的小莲蓬头一样喷了出来。孩子吃得饱饱的，一觉睡到天亮。后来林丽又喝了两顿鱼汤，鱼没了，大香还要去抓，林丽说什么也不让她去了。也许是打通了奶路吧，林丽不再缺奶了。
小心明满月了，刘姐特意做了几个好菜，有豆腐、粉条、鸡蛋庆祝。
一个月没出屋，外面艳阳高照。林丽穿着刘姐给的大棉袄大棉裤，抱着孩子出外晒太阳。她坐在凳子上，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从未有过的慵懒，舒适，安逸。除了远处偶尔的鸡叫、狗叫，这小村子，静静的，完全没有城市里的喧嚣与争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