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省亲,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
母亲也年过花甲了。原先乌黑的头发竟变得灰白,原先干净利落的手脚竟揉进了迟钝。言谈举止,都隐隐约约地显示了一种老态。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容,勾引起了我对往事的不尽回忆。
在我之前,母亲连生了几个姐姐,父亲迁怒于母亲,家庭也因此面临解体的危险。由于我来到了人世间,母亲在精神上得到了安慰。父母恩爱,也一如既往。在给我命名的时候,父亲说要叫“继宗”,而母亲则坚持叫“福星”。态度十分坚决,父亲只好妥协了。
我曾听母亲说过这样一件趣事:在我蹒跚学步时,父亲给我买了顶深红色,翠绿绒的棉帽。一家人都欢呼,喝彩。乐滋滋的奶奶抱我上街去玩,回到家中,却发现帽子不翼而飞。父亲满脸不悦。奶奶则唉声叹气,母亲则不慌不忙,问明了奶奶带我去了些什么地方,就抱起我说出去再找找。
结果,我真的又戴着顶深红色,翠绿绒的棉帽回家了。一家人皆大欢喜。
不过,事隔许久,母亲才说:“那顶帽子,是我重新买的。”
三年困难时期初期,我还很小,七八岁。天天饿着肚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盼望在轧花厂上班的母亲带回她的一份口粮——一堆乌了心的红薯回家。那时,我和姐姐们围在饭桌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望着母亲解开包红薯的围裙,然后,几只小手伸过去。母亲说:“吃吧,吃吧。”
然而,她自己却不吃。
有一年,说是备战。居民委员会动员人们疏散到乡村去。于是,母亲托人捎去口信,叫乡下的舅舅接走了我们。
晚上,望着舅舅家那昏昏的煤油灯,在四壁穿风的厅堂中摇曳不定,我思念母亲,竟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真神,母亲竟从黑漆漆的外面一头走进来,边走边叫:“福星,妈妈来看你了。”
舅舅埋怨母亲,母亲只是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羞涩地:“我想福星啊,怕他夜里蹬掉被子。”
我上大学的那年,母亲为我赶做一双布鞋。我劝母亲,不要做,花几元钱,买双胶鞋。母亲不依,说:“不,你是汗脚,穿胶鞋,易出汗。穿上千层底布鞋,才干爽呢。”她一针一线,千针万线,纳好了鞋底。在用刀子切鞋底边沿时,竟不慎切到了食指。顿时,鲜血殷红,流了出来。我只会傻傻地看着,还是父亲撕碎了火柴盒才帮母亲止住了血。
这双布鞋,曾淌过母亲的血,我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的恩德,是儿女们报答得完的吗?
(本文1983年7月20日在《南昌晚报》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