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感谢你所给我的自由。我现在的生命,真如大洋中的一叶轻舟,天涯水角,任我纵棹了。但是,朋友呵!在这样情景的中间,错落的岛屿,和闪烁的明星,也是极欢迎的伴侣呵!我愿你能像北极星一样,永远在我的生命的大洋上照耀着,引导着,陪伴着。……
自此以后,他们两人便常常的通信了。他们的交情愈益淡,但也愈益深。但瓦德的朋友们,是都知道他不久便要结婚的,此时见他绝口不提一字,不免有些怪异。有时有人去揶揄他,问他打算到那里去过他的蜜月,他终是苦笑而不答。有时被人问得急了,他便答道:“洛绮思是一个百世不一见的奇女子,谁能忍心把结婚的俗事,去毁败她的前途呢?”朋友们听了此话,更是诧异,只得笑着答道:“哦,原来如此。大哲学家的恋爱,真是与别人不同呵!”
但不到三个月,他们两人正式解约的消息,又传出去了。他们的朋友们方深相叹息此事的不幸,忽然又得到了一个更奇的通告,说瓦德又与一位中学校的体操教员订了婚约,并且立刻结了婚,同到南方的海边避寒去了。
洛绮思得到瓦德结婚消息的时候,心中未免有些不舒服,对于瓦德也未免有些怨怼和失望。但她是一位哲学家,又是深有心理研究的人,所以不久便把这一件事,阐悟得晶莹透澈。此时她不但不责怪瓦德的无情,并且反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以为他若不曾和她有过这番先乐后悲的经验,又何至于急不择偶,去和一位与他志行学问绝不相类的女子结婚呢?但她究竟不知道瓦德此时的心是怎样,或者他已不愿意再与她通信了罢。然她又不能不睬他;她思之又思,遂决意用老友的态度,写了一封贺信给他,并诚心的祝望他们两人将来的幸福。
瓦德接到此信时,已经和他的新夫人度过蜜月了。他把那信看了又看,心中不免疑惑起来。他对于洛绮思虽是已经绝了希望,他自己虽是已经娶了妻子,但是火息而烬未灭,那个又甜又酸的回忆,仍是常常要来窥探他的心之奥室的。此时他见洛绮思的语气如此疏远,如此冷淡,不觉心中有些不自在,心想莫非她怪我恨我了吗?我怎能不辩白一下呢?于是他便写道:
我的亲爱的朋友:
瓦德结婚了!蜜妮——这是我的妻子的名字——是一个爽直而快乐的女子,虽然略有点粗卤。她当能于我有益,因为我太喜欢用脑了,正需她这样一个人来调调口味。
有许多我的朋友们,以为我应该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来做终身的伴侣。我岂不愿如此,但是,洛绮思,天上的天鹅,是轻易不到人间来的。这一层不用我说了,你当能比我更为明白。
我不愿对于我的妻子有不满意的话,但我又怎能欺骗自己,说我的梦想是实现了呢?我既娶了妻子,自当尽我丈夫的责任,但我心中总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给她的。那一角之中,藏着无数过去的悲欢,无限天堂地狱的色相。我常趁无人时,把他打开,细味一回,伤心一回,让他把我的心狠狠的揉搓一回,又把他关闭了。这是我的第二个世界,谁也不许偷窥的。他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他能碎我的心,但我是情愿的;他有魔力能使我贪恋那个又苦又酸的泉水,胜于一切俗世的甘泉。
我的朋友,请你恕我的乱言。我实愿有一个人,来与我同游这个世界。我怎敢希望这个人是你呢?但你却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没有你便没有他,所以他是纯洁的,出世的,不染尘滓的。
我不多写了。我要求你明白,瓦德虽是结了婚,但他不曾因此关闭了他的心;尤其是对于洛绮思,他的心是永远开放着的。
我永远是你的,瓦德。
但他写完这封信之后,忽然又觉得不妥。他更自思量,觉得他和洛绮思的交情,是不应该这样的。洛绮思不是他的一个敬爱的朋友吗?但这信中的情意,却是已经越出朋友范围之外了。这不但要对不住他的夫人,并且岂不是把洛绮思待他的高尚纯洁的感情,抛到污泥中去了吗?他将何以对她呢?他将何以对世上的女子呢?固然,他是有权可以保存这个心中的秘密的;固然,他的已碎的心是不怕再受伤损的,但他却无权去伤害他人的心。他只应把这个秘密的种子保存在他自己的心中,不应把他种到肥土里去,让他去受那日光雨露的滋养;因为他所开的花,不但要刺伤他的夫人,并且还要给洛绮思以极大的痛苦的。他想到这里,便决意把这粒种子收回他的心之秘处去,永不让他再见天日了。
下面是他所寄与洛绮思的信:
洛绮思:
瓦德结婚了!承你相贺极感。他是该受你这个贺意的,但他也值得受你的恕谅和悲悯。
蜜妮——这是我的新夫人的名字——是一个爽直而康健的女子,她是常常很快乐的。她自己虽不是一个学者,但却是学者的好伴侣。你若是见了她,一定也要喜欢她的。
我似乎不应求你的恕谅,因为这似乎是说,我还不曾了解你的心意。你自然是恕我的——我的结婚于我们的交情有什么关系呢?——但我总觉得应该求你的恕谅。
我为什么要求你的怜悯呢?这更难说了。你是独身的,我是结了婚的,该受怜悯的,似乎不该是我罢。但是,洛绮思,我仍是该受你的怜悯的。你是慧心人,我又何用多说呢?求你可怜我,不要把我抛弃罢。
我祝你永远像天空的飞鸟,云栖霞宿,前程无疆。我愿你他日的成就,能使你这个教师和老友惭愧。请你记着,他对于你的敬爱,是永不会改变的。在你翱翔的途程中,若有需他帮助的地方,请你随时使他知道,因为这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最大的希望和快乐。
你的忠诚的朋友,瓦德。
洛绮思得到这封信之后,又是感慨,又是喜悦:她一方面深怜瓦德,一方面又庆幸他们两人的友谊,可以从此继续不断。因为他们此时的交情,真像经过火炼的赤金一样,是什么杂质都没有的了。他们自知已是没有嫌疑可避,除了切磋学问,勉励人格之外,在他们两人中间,是没有别的关系可以发生的了。但他们的朋友们怎能明白这个呢?他们但见瓦德和洛绮思的交情,又经过了一个变化,他们但觉得从前的迷雾,更深一重罢了。
此时洛绮思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她已做了十余年的大学教授,现在她是一个著名女子大学的哲学主任了。她对于哲学的贡献,已是有了国际上的地位;她的著作,也已经译成了许多种的外国文。她少年时的梦想,她少年时的野心和希望,此时都已变成事实。她的学业,也真能做她的良好伴侣。况且她现在在学界里的名誉,也万万不是那些专慕虚荣的女子所能得到的。是的,她少年时的梦想,都已成为事实了。但她的梦可曾做完吗?
有一次,她又做梦了。她觉得她自己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中年妇人。那天她和她的丈夫——似乎便是瓦德——坐在廊下休息。那时正是夏天的初夜,金银花的香味,自墙角上阵阵的吹来。她的丈夫口中吸着香烟,却抬着头看那如丝如雾的烟气,在月光中轻轻的飘着。她自己坐在一张摇椅子上,身上和心里,都似乎充满了和谐的感觉;又如在炎热的天气,在树荫之下,饮清甜的泉水,但觉得安闲畅适,与天上的明星朗月,空中的花香草味,融合为一。他们两人并不言语,但她觉得他的心中,一定也是这样感觉的。她又觉得她自己已经是两个可爱的小孩的母亲了。他们仿佛有十余岁大,现在却都已安睡在楼上。当她想着这两个聪明小鸟的时候,她不觉欣然笑了。她便觉得要把这个快乐,去分一点给她的丈夫。但她却不知道应该叫他做什么。他似乎是叫做瓦德罢。她恍恍惚惚的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一看,呵,那里有什么瓦德!那坐着吸烟的,简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粗人。他见了她,也不言语,仍旧吸着他的香烟。她心中一震,睁眼一看,原来她却躺在自己廊下的一张摇床上呢!她手中的一本书——她的一本著作,是新近译成德文的——已经抛到地下去了。
她此时虽醒了,却仍懒洋洋的躺着,连那一本抛在地下的书,也懒得去拾起来。一霎时间,她的身世都涌到心上来了。她默自思量,假使那梦中的粗人变为瓦德,那么,那梦中的生活,将怎样的可爱呢?此时她忽然感到她现在生活的孤寂了。她又看看她的成功表记——她的著作——可是奇怪,从前能使她得意快乐,使她心血沸腾的一本书,现在忽然变为一堆废纸,一些儿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来了。
但她很明白,这不过是一时的情绪,是不会永远留在她的心上的。果然不到一天,她仍旧回复了她原来的感觉,仍旧用了全副精力,全副情绪,去做那大学教授的事务了。
但她可真能忘记这个梦吗?她虽竭力的想把那个梦的鬼赶去,但终归无效。她对自己说道:“假使我十余年来的生活,真和那梦中的一样,那我在学业上的成功,又怎会这样大呢?”但那个鬼驳她道:“但你在梦中之时,并没有什么不心足呵!”她又斥他道:“胡说!若使那梦中的我,是一个一无成就的女子,那我心中的和谐,一定就保不住了,我一定就要觉得不心足了。”那鬼似乎又笑着说道:“那么,假使在你现在功成名就之后,再去把那个梦重行做过,你看是怎样?”她听了这话,不觉脸上微微的红了起来,又没有话可以回驳他,但觉得心中充满了惭愧和烦乱。她此时才明白她生命中所缺的是什么了。名誉吗?成功吗?学术和事业吗?不错,这些都是可爱的,都是伟大的,但他们在生命之中,另有他们的位置。他们或者能把灵魂上升至青天,但他们终不能润得灵魂的干燥和枯焦。
但她的已往可容她的反悔吗?她明明知道,她做那个梦的时候,若非在她学业已成之后,她在梦中的感觉,也就决不会那么和谐、那么完美的。她将听了那个梦鬼的劝告,重去做一做那个梦吗?照理想方面看来,这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但是重做这个梦,也许有个条件呵!那梦中的金银花,不妨永远开放,永远香馨,但她自己园中的金银花,却是不待秋风之来,便要零落凋谢的。减去了金银花的香味,那梦还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天,她正又坐在廊上这样痴痴的想着,猛抬头看见对面的一带青山,浴着夕阳的反照,金紫相间,彩色万变,说不尽的奇伟美丽。她对着那青山注视了许久,心中忽然如有所悟,她觉得那山也和她的生命一样,总还欠缺了一点什么。她记得她从前在离山数十里的地方,曾见过一个明丽的小湖,那时她曾深惜这两个湖山,不能同在一处,去相成一个美丽的风景,以致安于山的,便得不着水的和乐同安闲,安于水的,便须失却山的巍峨同秀峻。她想到这里,更觉慨然有感于中,以为这真是天公有意给她的一个暗示了。
但是,这个感慨,这个惆怅,除了洛绮思自己之外,却只有对面的青山,能够了解和领会。就是她的老朋友瓦德——现在已是子女满前的瓦德——也是绝对不容窥见这个神圣的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