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母手执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苍丝乱鬓,梳落了一地发丝。
眼泪滑过的脸庞还残留着瘀伤,只是伤痕早已不知疼痛。
在看着女儿的骨灰瓮被摔碎的同时,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亦跟着骨灰瓮一起碎成一地渣沫。
为什么命运就不肯放过这个灵魂早已肢离破碎的女人?为什么非得要她悲痛欲绝,生不如死?
她坐在女儿的床边,一边梳着头一边轻轻地摇晃裹着女儿骨灰的外套,就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过了一会,她把外套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夕阳的余辉透射进轻薄的布料,折射出骨灰的影子。
她轻抚着外套,神情黯然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
“为什么天底下的男人都要伤害你呢?”
“为什么他们活不让你好活着,死也不让你死得安宁呢?”柳母的声音已带哽咽。
“为什么他们犯的错,却让你来遭罪呢?”
突然,柳母把放在远处的目光抽回,眼神中闪烁出强烈的恨意。
“那个顾纬越竟然宁愿让别人摔你,也不出来阻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夕阳把她的影子倒影于墙上,仿佛投射出一个人最为阴暗的一面,“我一定会让他不得好死!”
可能顾纬越做梦也不会想到,接二连三遭遇不幸的柳母,竟然把无处发泄的怨气迁怒于自己。
人们常叹命途无常,殊不知所谓命途无常,大多都是因为人自己本身的喜怒无常。
只见柳母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您好,110报案中心。”
“我要报案。”
天边的夕阳已西落,有如油尽灯枯。
“老公,是个儿子。”
妈?
“哎哟,这白白胖胖的小家伙,亲一个。”
爸?
“你给孩子取好名字没有?”
什么?
“一早就想好了。我的儿子啊,将来一定是个纵横四海,在经纬之间大展拳脚的家伙!所以,我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纬越。”
是在说我吗?
“顾纬越,蛮不错的。不过,他将来一定不会是你所说的那种人。”
你们在说什么?
“那你说我儿子将来会是个什么人物?”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依我看啊,他将来一定是个杀人犯。”
什么杀人犯?
“哦——原来是个杀人犯。那咱们把他扔了吧。”
不!不要!
“扔了吧……扔了吧……”
不!别丢下我!不!
顾纬越猛地一抓,扑了个空,原来又是梦。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往窗外望去,看见前方有一个收费站顶着一个大字灯牌——街北高速公路。
原来已经到这了,原来这就是逃亡。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不断往后退的路灯,心里就想着些不着边的事。杀人了,逃亡了,这一切一切在之前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如今却全部发生了。这算是咎由自取,还是命中注定呢?眼下自己手中已经毁了两条人命,往后的日子是不是都会在逃亡中渡过呢?直到自己死之前都要逃亡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无数个疑问围绕着顾纬越,但他却无法一一解答。
看来,是逃亡的生活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
客车在街北高速上一路狂奔,车厢中弥漫着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萦绕在耳边的就只有发动机不停的嘶叫声。这种感觉就好像把你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然后强迫你去听震耳欲聋的声音,使人脑袋嗡嗡发胀,极其难受。
顾纬越就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把车子盼到了从化街口镇。当车门一敞开,他便冲了下车,稀里哗啦的吐了一地,把五脏六腑吐了个四大皆空。
天色已晚,他吐完之后,坐到了路边,压抑的感觉就像冤魂不散一样挥之不去。
今晚该到哪去呢?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两眼茫然地望着周围的商铺。突然,一股香味透进他的鼻子,肚皮马上咕噜咕噜地叫。他寻着香气望去,原来是一个回民小伙子摆的烤肉小摊。小伙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烤肉小摊亦不过是个简单烤架,上面贴着张白纸,写着“MSL烤肉”。
顾纬越走了过去,小伙子便马上热情招呼起来。只听见他用不太纯正的国语说道:“老板,要吃烤肉吗?”
他搓了搓鼻子,问道:“这是什么肉啊?”
“有羊肉,有牛肉。”那小伙子说道。
“那各样给我来一打吧。”他说道。
“好嘞!”回民小伙子突然热情地大喊一声,把顾纬越吓了一跳,尔后又笑了笑,糟糕的心情也仿佛好了些许。
看着小伙子在忙活着,一会翻翻烤肉,一会添点调味料,简直就是不亦乐乎啊。再说这肉串儿分量挺足,只稍向炭火递送,瞬间烤得荤油四渗,掉到炭上炽起缕缕油香,闻得顾纬越食指大动,垂涎三尺。不使一会,小伙子就把烤肉用塑料袋装起递到他的面前。
顾纬越马上掏起腰包问道:“多少钱呢?”
“一串一块,一共二十四块。但你们汉人不喜欢四字,我就收你二十三好了。”回民小伙子说道。
顾纬越边给钱边呵呵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懂入乡随俗啊。”
“这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顾纬越翻开袋子,大口大口地啃着烤肉。这肉烤得外脆内嫩,一口咬下去香油满腔,再加上孜然的独特香味,吃得他是竖起母指赞口不绝。小伙子见他吃得如此之香,也都笑了起来。
“你今年多大了?”顾纬越吃着吃着,便想找些话题聊聊。
“十八。”
“一个人来广东?”
小伙点点头,说:“是啊,家里穷,养不起,四年前就自己出来打工。先前还去过上海、杭州那些地方。”
“四年前——”顾纬越显得有些惊讶,“那时你才十四岁。”
“严格来说只有十三岁半。”小伙子说道。
“那你之前都做些什么?”顾纬越又问。
“在MSL开的店里打打工。”
顾纬越拿着竹签剔了剔牙,说:“清真面馆是吧?”
“嗯。”小伙子点了点头。
“我觉得,好多MSL来了都是开面馆的,做别的行业就很少看见。”顾纬越说道。
“也不一定,我所知道的还有开阿拉伯餐厅的,像我这种卖烤肉也不少。”小伙子说道。
顾纬越点了点头,“嗯,对了,你是哪人啊?”
“甘肃人。”小伙子应声道。
“你们甘肃人都是信YSL的?”顾纬越饶有兴趣的问道。
小伙子想了想,说道:“也不全是,不过据我所知MSL有很多,比别的都多。”
“那你们那边的人都会说阿拉伯语吗?”顾纬越风卷残云的,很快就把那些肉串儿啃完了。
小伙子挠了挠头,说道:“要是MSL的话,就应该会,因为读书时要学。我们看《古兰经》都是看阿拉伯文的。”
“哦。”顾纬越说道,“那你也会喽?”小伙子点了点头。“说几句来听听。”
“说什么呢?”小伙子有点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顾纬越耸了耸肩,“什么都可以。比方说你好,吃饭,睡觉什么的。”小伙子笑了笑,便给他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听得他云里雾里。
就这样,两人聊了段时间。顾纬越见聊得高兴,还想请那小伙子喝啤酒,谁知道他们MSL是不喝酒的。顾纬越听了,打趣说道:“那你们老家一定不会出现酒后驾驶了。”
顾纬越没有想到,一到从化便碰上个能聊的。他决定在附近租个小房间,先在从化待上一段时间再说。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总会有事无事的跑去光顾回民小伙子的烤肉摊。慢慢的,去烤肉摊吃上两三打烤肉,再跟小伙子聊聊他们的民俗民风,就成了他的消遣。一来,是因为那烤肉实在是蛮好吃;二来,是可能因为他寂寞了,想找个人聊聊天,不为别的,就是聊天。
寂寞的人总会做些什么来消遣一下,顾纬越也不例外。不过说来好笑,有几次他本想去找个小姐打发打发,可是每次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就是没有勇气进去。可最最没想到的,就是那小伙子竟然也偷偷去过。听着小伙子津津乐道,顾纬越却有些难堪。人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也敢单刀闯门,再看看自己,严格来说都已是奔三的人了,还只是敢在门口绕圈,活成一个把风的,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不过,小伙子接下来的话,却叫顾纬越大大地吃了一惊。小伙子说,刚开始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敢去,可他却看上了那里的一位姑娘。在门口流连了几次之后,那姑娘也注意到他,最后还是姑娘出来,把他拉进去的。就这样,他在那姑娘的引导下,光荣而无悔地结束了自己的处男生涯。可是,这禁果不尝倒好,一尝就没法收拾了——他喜欢上那个姑娘了。
顾纬越听得一脸冒汗。可他越往后听,这汗就越大,越膛目结舌,因为这小伙子竟然想把那姑娘娶回家去。
小伙子说,他喜欢那姑娘,那姑娘也喜欢他,他们还说好了,等大家赚了些钱,就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家把婚事办了。
顾纬越小心翼翼,试探地问:“你……不介意?”
“她也没有介意我是个乡下穷人啊。”小伙子一脸不在乎地说道。
“那……你家人……”
“我不说,她不说,谁知道?”
“但她现在可是还在干……”
“这只是过渡期嘛。”小伙子笑了笑说。
顾纬越完完全全愣了,舌头卡在口腔中间,吐不出半个字,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真爱?谁知小伙子还说:“咱们不如一起去她那里吧,她那里环境跟服务都挺不错的。”
顾纬越一脸傻笑,表情僵硬的看着小伙子,心道:他不会是想让我跟他那心爱的姑娘——脑子随即闪过一个邪恶的画面。
“她那里有几个姑娘长得很不错。”小伙子补充道,“不过你可不能选她,我可承受不了我的朋友跟我喜欢的姑娘做那事。”
“哦!”顾纬越恍然大悟,嘴里说着:“好啊好啊。”心里却想着,妈的!这压力太大了。
不为意间,他蓦然察觉,小伙子刚才把他称为朋友了。顾纬越看着自个儿哼着小调,烤着肉串儿的小伙子,心里顿时一暖的。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拉沙德,你呢?”
“我?”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姓胡,单名一个广字。”顾纬越觉得还是别让他知道太多,免得节外生枝。
“那我就叫你胡哥吧。”拉沙德说道。
是夜,两人便一起去了拉沙德口中所说的那家“店”,顾纬越也见了拉沙德所说的那位姑娘。拉沙德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姑娘叫丽丽,桃花眼樱桃嘴,脸上化了个淡淡的晚妆,身材该大的大该小的小,一件粉蓝色的宽身连衣短裙遮挡着若隐若现的身段,既吸引眼球亦阻隔着目光,勾起了男人们种种遐想和欲望。只不过,在顾纬越眼里,这姑娘的眼神中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着趋炎附势的味道。不过亦难怪,红尘女子,哪个不是如此?
丽丽娇声问道:“胡哥,你是哪里人啊?”难道做这一行的,就真的非得把说话的声音弄得如此做作吗?顾纬越心里想着,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回应道:“我是广东人。”
丽丽打量了一下顾纬越,见他长得还有点味道,穿得还挺时尚,眼神中便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
很快,拉沙德把一切安排好,只见皮条客把五六个小姐带到他们面前让他们挑。拉沙德跑到丽丽身旁,说今晚要她陪。谁知丽丽却说有另外的客人在等她,她只是出来见拉沙德一面,一会就要回去工作。拉沙德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顾纬越看到拉沙德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失望,问其原故,拉沙德说:“丽丽要接待其他客人,我真不想她继续干了,可惜我又没本事。”遂长叹一声。
顾纬越看着丽丽走回房间的背影,心里一直就在琢磨着什么。
“老板?看上哪位姑娘呢?”这时,皮条客提醒道。
顾纬越把注意力拉了回来,目光在跟前五六个搔首弄姿的小姐脸上随意浏览了一翻,随便点了一个,又用手肘顶了顶拉沙德,让他也点一个。谁知拉沙德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用了,让丽丽知道恐怕不是太好,这些都是她的姐妹。”
“这……”顾纬越原本想说,她也不是在里面干这个吗?可是话到嘴边就闸住了,他真的不想刺激这个傻得无药可治的家伙。
顾纬越摇了摇头,问道:“那你呢?我进去了你干啥?”
“我没事,我坐着等丽丽就可以,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拉沙德笑了笑说。顾纬越暗自叹气,说道:“那好吧,我先去了。你要是走的话就告诉我一下,免得一会出来的时候不见你,我还傻愣着等你。”说着,便往房间走去。
“知道了,你去吧。”拉沙德说道。
顾纬越一边走一边点头,然而又突然转身回来,勾着拉沙德的肩膀问道:“丽丽多大年纪了?”
拉沙德想了想,“她跟我说她十七。”
顾纬越听了,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什么事吗?”拉沙德问道。
“没什么。我先进去了。”
顾纬越来到指定的房间门前,推门进去,见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台电视,还有凳子、茶几、空调什么的;往里走一点,是个浴室。他抬头看了看灯管,见表面漆了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的油,粉红色的灯光让整个房间气氛都十分暧昧,再加上四周贴满了裸LN女海报,一种让男人们趋之若鹜的感觉油然而生。
有句话说的很好,要使一个地方繁荣,必先使其娼盛。如果一个地方无法留住前来发展的四海游子,就注定发展不起来。若要将其留住,娼妓无疑是其中最佳选择。这就是为什么在世界几千年文明历史以来,娼妓业无论是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烟四起的年代,都依然能存在的行业。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无一不是众生所追求的。顾纬越在房间里来回看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气。自己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真有点不习惯。他笑了笑,心里在想,孔老夫子不是曾经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食色性也”来道尽了天下苍生的根本欲望吗?那么——开餐馆的算不算是性工作者呢?
孔老夫子乍起,“吾曾道乎?”
告子大怒,“此乃吾之名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