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森
每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来说都是它神圣的维纳斯。人的心灵是有它的安息日与喜庆日的,这时整个世界会欢乐得像个婚礼的宴会一般,而大自然的一切音籁与季节的循环都仿佛是曲曲恋歌与阵阵狂舞。爱之作为动机与作为奖赏在自然界中可说无处不在。爱确实是我们的最崇高的语言,几乎与上帝同义。灵魂的每一允诺都有着它数不清的责任须待履行;它的每一欢乐又都将上升成为新的渴求。那无可抑制、无所不至而又具有先见的天性,在其感情的初发中,早已窥见这样的一种仁慈,这仁慈在它的整个的光照之中势将失掉其对每一具体事物的关注。导入这种幸福的是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一种纯属隐私而又多情的关系而进行的,因而实在是人生的至乐;这种感情正像某种神奇的忿怒或激情那样,突然在某一时刻攫住了人,并在他的身心方面引起一场巨变;把他同他的族人联在一起,促成他进入了种种家族与民事上的关系,提高了他对天性的认识,增强了他的官能,拓展了他的想象,赋予了他性格上各种英勇与神圣的品质,缔结了婚姻,并进而使人类社会获得了巩固与保障。
缱绻的柔情与鼎盛的精力的自然结合不免会要提出如下要求,即为了把少男少女按着他们那动心夺魄的经验所认定不错的这种结合以鲜丽的颜色描绘出来,描绘者的年龄必须不得过老。青春的绮思丽情必将与那老成持重的哲学格格不入,认为它猩红的花枝会因迟暮与迂腐而弄得恹无生气。因此之故,我深知我从那些组成爱的法庭与议会的人们那里只能赢得“无情”或“漠然”的指控。但是我却要避去这些厉害的指控者而向我年迈的长辈们去求援。因为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这里所论述的这种感情,虽则说始发之于少年,却绝对不舍弃老年,或者说绝不使真正忠实于他的仆人变老,而是像对待妙龄的少女那样,使那些老者也都积极参加进来,只是形式更加壮丽境界更加高超。因为这种火焰既然能将一副胸臆深处的片片余烬重新点燃,或被一颗芳心所迸发的流逸火花所触发,必将势焰炫赫,愈燃愈大,直到后来,它的温暖与光亮必将达到千千万万的男女,达到一切人们的共同心灵,以致整个世界与整个自然都将受到它煦和光辉的煦煦普照。正惟这个缘故,想去描述这种感情时我们自己之为二十、三十、甚至八十,便成为无关紧要。动笔于自己的早期者,则失之于其前期。因此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仰赖勤奋与缪斯的大力帮助,我们终能对这个规律的内在之妙有所领悟于心,以便能将这样一个永远清鲜、永远美丽、永远重要的真理很好描绘出来,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失真。
而这样去做的第一要着便是,我们必须舍去那种过于紧扣或紧贴实际或现实的做法,而是将这类感情放入希望而不是历史中去研究。因为每个人在自我观察时,他的一生在他自己的想象之中总是毫无光彩,面目全非,但是整个人类却并不如此。每个人透过他自己的往事都窥得见一层过失的泥淖,然而别人的过去却是一片美好的光明。现在让任何一个人重温一下那些足以构成他生命之美以及给予过他最诚挚的教诲与滋育的佳妙关系,他必将会避之惟恐不及。唉!我也说不出这是因为什么,但是一个人阅历渐深之后而重忆起幼时的痴情时总不免要负疚重重,而且使每个可爱的名字蒙尘。每件事物如果单从理性或真理的角度来观察常常都是优美的。但是作为经验观之,一切便是若涩的。细节总是悲切凄惨的;计划本人则宏伟壮观。说来奇怪,真实世界总是那么充满痛苦——一个时与地的痛苦王国。那里的确是痈疡遍地,忧患重重。但是一涉入思想,涉入理想,一切又成了永恒的欢乐,蔷薇般的幸福。在它的周围我们可以听到缪斯们的歌唱。但是一牵涉到具体的人名姓氏,牵涉到今日或昨天的局部利害,便是痛苦。
人的天性在这方面的强烈表现仅仅从爱情关系这个题目在人们谈话中所占的比例之大也可充分见出。请问我们对一位名人首先渴望得知岂非便是他的一番情史?再看一座巡回图书馆中流行最快的是什么书呢?我们自己读起这些爱情的小说时又会变得多么情不自胜呢,只要这些故事写得比较真实和合乎人情?在我们生活的交往当中,还有什么比一段泄露了双方真情的话语更能引人注意的呢?也许我们和他们素昧平生,而且将来也无缘再见。但只因我们窥见了他们互送秋波或泄露了某种深情而马上便对他们不再陌生。我们于是对他们有所理解,并对这段柔情的发展有了浓厚兴趣。世人皆爱有情人,踌躇满志与仁慈宽厚的最初显现乃是自然界中最动人的画面。在这一个卑俚粗鄙人的身上实在是礼仪与风范的滥觞。村里一个粗野的儿童也许平日好耍笑校门前的那个女孩;——但是他们进入校门地却见一个可爱的人儿在整理书包;他于是捧起了书来帮助她装,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仿佛已经和他远在天涯,成了一片神圣国土。他对他经常出入于其间的那群女孩可说简慢之极,惟独其中一人他却无法轻易接近:这一对青年邻人虽然不久前厮熟得很,现在却懂得了互相尊重。再如当一些小女学生以她们那种半似天真半似乖巧的动人姿态到村中的店铺里去买点丝线纸张之类,于是便和店中的一个圆脸老实的伙计闲扯上半晌,这时谁又不能掉转眼睛去顾盼一下呢?在乡村,人们正是处在一种爱情所喜欢的全然平等的状态,这里一个女人不须使用任何手腕便能将自己的一腔柔情在有趣的饶舌当中倾吐出来。这些女孩子也许并不漂亮,但是她们与那好心肠的男孩中间的确结下了最令人悦意与最可信赖的关系……
我曾听到人讲,我的哲学是不讨人喜欢的,另外,在公开讲演中,我对理智的崇敬曾使我对这种人关系过度冷淡。但是现在每逢我回想起贬仰的词来便使我畏缩不已。在爱的世界里个人便是一切,因此即使最冷清的哲学家也在记叙一个在这里自然界漫游着的稚幼心灵从爱情之力那里所受到的恩赐时,他都不可能不把一些有损于其社会天性的话语压抑下来,认为这些是对人性的拂逆。因为虽然降落自高天的那种狂喜至乐只能发生在稚龄的人身上,另外虽然那种令人惑溺到如狂如癫,难以比较分析的冶艳丽质在人过中年之后属百不一见,然而人们对这种美妙情景的记忆却往往最能经久,超过其他一切记忆,而成为鬓发斑斑的额头上的一副花冠。但是这里所要谈的却是一件奇特的事(而且这种感触的非止一人),即人们在重温他们的旧事时,他们会发现生命的书册中最美好的一页再莫过于其中某些段落所带来的回忆,那里爱情仿佛对一束偶然与琐细的情节投入了一种超乎其自身意义并且具有强烈诱惑的魅力。在他们回首往事时,他们必将发现,一些其自身并非符咒的事物却往往给这求索般的记忆带来了比曾使这些回忆遭泯灭的符咒本身更多的是真实性。但是尽管我们的具体经历可以如何千差万别,一个人对于那种力量对于他心神来袭总是不能忘怀的,因为这会把一切都重盘造过;这会是他身上一切音乐、诗歌与艺术的黎明;这会使整个大自然紫气溟蒙,雍容华贵,使昼夜晨昏冶艳迷人,大异往常;这时某个人的一点声音都能使他心惊肉跳,而一件与某个形体稍有联系的卑琐细物都要珍藏在那琥珀般的记忆之中;这时只要某人一个人稍一露面便会令他目不暇给,而一旦这人离去将使他思念不置;这时一个少年会对着一扇窗而终日凝眸,或者为着什么手套、面纱、缎带、甚至某辆马上的轮轴而系念极深;这时地再荒僻人再稀少,也不觉其为荒僻稀少,因为这时他头脑中的友情交谊、音容笑貌比旧日任何一位朋友(不管这人多纯洁多好)所能带给他的都更丰富和甜美得多;因为这个被热恋的对象是体态举止与话语并不像某些影像那样只是书写在水中,而是像普鲁塔克所说的那样,“釉烧在水中”,因而成了夜半中宵劳人梦想的对象。这时正是:
你虽然已去,而实未去,不管你现在何处;
你留给了他你炯炯的双眸与多情的心。
即使到了一个人生命中年乃到晚年,每当回忆起某些岁月时,我们仍会心动不已,深深感喟到彼时所谓幸福实在远非幸福,而是不免太为痛楚与畏惧所麻痹了;因此能道出下面这行诗句的人可谓参透了爱情的三味:
其他一切快乐都抵不了它的痛苦。
另外这时白昼总是显得太短,黑夜总是要糜费在激烈的追思回想之中,这时枕上的头脑会因为它所决心实现的慷慨举动而滚热沸腾;这时连月色也成了悦人的狂热,星光成了传情的文字,香花成了隐语,清风成了歌曲;这时一切俗务都会形同渎犯,而街上憧憧往来的男女不过是一些幻象而已。
这种炽情将把一个青年的世界重新造过。它会使得天地方物蓬勃生辉,充满意义。整个大自然将会变得更加富于意识。现在枝头上的每只禽鸟都正对着他的灵魂纵情高唱,而那些音符几乎都有了意思可辨。当他仰视流云时,云彩也都露出美丽的面庞。林中的树木,迎风起伏的野草,探头欲出的花朵,这时也都变得善解人意;但他都不太敢将他心底的秘密向它倾吐出来。然而大自然却是充满着慰藉与同情的。在这个林木幽翳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在人群当中所得不到的温馨。
凉冷的泉头,无径的丛林,
这正是激情所追求的地方,
还有那月下的通幽曲径,这时
鸡已入埘,空中惟有蝙蝠鸱枭。
啊,夜半的一阵钟鸣,一声呻吟,
这才是我们所最心醉的声响。
请好好瞻仰一下林中的这位优美的狂人吧!这时他简直是一座歌声幽细、色彩绚丽的宫殿;他气宇轩昂,倍于平日;走起路来,手叉着腰;他不断自言自语,好与花草林木交谈;他在自己的脉博里找到了与紫罗兰、三中草、百合花同源的东西;他好与沾湿他鞋袜的清溪絮语。
那曾使他对自然之美的感受大为增强的原因使他热爱起诗和音乐来。一件经常见到的情形便是,人在这种激情的鼓舞之下往往能写出好诗,而别的时候则不可能。
这同一力量还将制服他的全部天性。它将扩展他的感情;它将使伧夫文雅而懦夫有立志。它将向那最卑猥龌龊不过的人的心中注入有敢于鄙夷世俗的胆量,只要他能获得他心爱的人的支持。正如他将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他才能更多地将他自己交给自己。他此刻已经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人,具有着新的知觉,新的与更为激切的意图,另外在操守与目的上有着宗教般的肃穆。这时他已不再隶属于他的家族与社会。他已经有了地位,有了性格,有了灵魂。
这里就请让我们从性质上对这个青年们具有着如此重大作用的影响进一步作点探索。首先让我们探讨和欣赏一下所谓美,而美对人类的启示我们正在高兴庆祝,——这美,正像煦煦普照的太阳那样受人欢迎,不仅使每个人对他产生喜悦,而且使他们自己也感到喜悦。它的魅力实在是惊人的。它似乎是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一个少年的描绘他的情人时是不可能依照他那贫乏而孤独的想象的。正像一株鲜花盛开的树木,在这其中的一番温柔、妩媚与情趣本身便是一个世界;另外她也必将使他看到,为什么人们要去描绘“美”时,总不免去画爱神以及其他女神。她的存在将使整个世界丰富起来。虽然她把一切人们仿佛不屑一顾地从他的视线范围摈斥了出去,但是她对他的补偿则是,她把她自己扩展成为一种超乎个人的、广大的和此岸性的人物,因而这位少女对他来说成了天下一切美好事物与德行的化身。正因这种缘故,一个恋人往往看不到他的意中人与她的家族或共他有什么相像之处。他的朋友对她和她的母亲、姊妹甚至某个外人的相像之处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她那情人却只知道将她与夏夜、清晨、彩虹、鸟鸣等联想在一起。
美从来便是古人所崇敬的那种神圣事物。美,据他们讲,乃是德行之花。试问谁又能对那来自某个面庞和形体的眼波神态进行分析?我们只能被某种柔情或自足所感动,产不出这种精妙的感情。这种流波指向什么。企图把它归诸生理的作法必将使人的幻景破灭。另方面它也决不是指的一般社会所理解的或具有的那种友谊或爱情关系;而是,据我看来,指向一个另外的以及不可抵达的领域,指向带有超绝性的精致与幽美的关系,指向真正的神仙世界;指向玫瑰与紫罗兰所暗示与预示的事物。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它微妙得几乎如乳白色鸽子颈上的光泽,闪烁不定,稍纵即逝。在这点上,它正像世上一切最精妙的事物那样,往往具有虹霓般的瞬息明灭的特点,完全不好给它派什么用场。当保罗黎希物向着音乐道:“去吧!去吧!你对我说了许多我一生一世也不曾找到过而且以后也永不会找到的事,”这时他所指的岂不也正是这个吗?这种情形在雕塑艺术方面的许多作品中也同样能够看到。一座雕像要想成为美的,只是当它已经变得不可理解,当它已经超出评论,已经不复能够凭藉标尺规矩加以衡量,但却须要活跃的想像与之配合,并在这样做时指出这种美是什么。雕刻师对于他手中的神祗或英雄的表现也总是使之成为一种从可达之于感官者至不可达之于感官者这二者之间的过渡。这就需要这个雕像首先不再是一个石块。这话同样适于绘画。在诗歌方面,它的成就大小不在它能起到催眠或餍足的作用,而在它能引起人的可惊可愕之感,藉以激励人们去追求那不可抵达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