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走后,逢春慢腾腾地折回迎香院,身后跟着的三个丫鬟,晴雪捧着一只大号的漆红木盒,里头装的是名贵补品,小雁和小鹊手里也没空着,分别拿着姜夫人带来的簪镯和茶叶。
静静走了一会儿,逢春忽停下脚步:“小雁,你先回迎香院,告诉八姑娘,我过会儿就回去。”
又看向晴雪和小鹊,逢春语气平静:“母亲病了,你们和我去庆馨堂。”
也不知高氏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翠浓和红玲离开迎香院的那日,高氏院里就传出她病了的消息。
为示自己是个好女儿好孙女,逢春在参加完阖府聚会后,就每日到庆馨堂和福安堂问安,是以,定国公府里的路径,倒也走熟了五五六六,姜夫人过府的消息,也早传来了三房,因高氏病着,老夫人便未叫她过去待客,逢春到庆馨堂时,高氏头上裹着一条暗红色的帕子,一脸病怏怏地靠在迎枕上,旁边坐着逢春新上任的便宜老爹。
陶景在京的差事,只是个混日子的闲职,如今,嫡长女病重,嫡幼子犯病,老婆也跟着病,陶景今日便没心情出门,一直在府里待着。
逢春行了礼问了安,再柔柔静静的开口:“女儿的身子早就好了,这些补品也用不着,特意拿来孝敬母亲,还有这碧螺春茶,女儿也尝不出好坏,还是送给爹爹品吧。”
姜夫人拿来的茶叶,肯定是上等货质,陶景微一颔首,目光温和道:“我儿一向乖巧孝顺,为父甚是欣慰……”说罢,突又忆及逢春先前的投湖之事,这事无异于在往他脸上扇耳光,脸上和色敛了一敛,声音立时晴转多云,“刚刚见了姜夫人,表现如何?没再给为父丢脸吧。”姜府来的是女眷,陶景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出去会客。
逢春一脸恭顺道:“祖母说,女儿没在姜夫人跟前失礼。”
“那就好。”既然老娘这么说,陶景彻底放下心来,姜家这门姻亲,是彻底跑不了了,望着庶次女渐渐恢复过来的熟悉印象,陶景又问,“近来在做什么,你母亲病了,为何不来床前侍疾?”陶景刚才和高氏说话时,高氏感慨了几句,说她以前病在床榻时,春丫头忙前忙后,好生乖巧懂事。
逢春依旧微垂眼帘,柔声静语道:“前日知晓母亲病了之后,女儿便想在母亲床前尽尽孝心,母亲一直不肯,说女儿下个月就要出阁了,先学好规矩才是正经,女儿拗不过母亲,只能从了,若是爹爹有吩咐,女儿再来也使得。”
陶景脸色再次从阴转晴:“你母亲说的是,你学规矩要紧。”若是女儿日后在姜府差了礼数,他这个当爹的也丢脸。
她若不拒绝逢春,只怕老夫人又该削她的脸面了,高氏心中郁气更堵,却强撑出一抹虚弱的笑意:“春丫头学东西就是快,这才几日功夫,那些繁缛的礼节规矩,就学得有模有样了。”
逢春恭顺依然:“母亲谬赞了,都是教引嬷嬷指导有方。”
瞧着逢春规矩守礼进退有据,陶景心里舒坦多了,心中念头一转,忽又竖起双眉斥道:“瑶丫头又哪儿野去了,一晌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高氏轻咳一声,语气柔弱地嗔道:“老爷的忘性可真大,瑶儿不是上闺学去了么?”
“你病着,谦哥儿也病着,她还有心思上闺学?”陶景嘴里咕哝几句,倒也没再发作脾气,只对规矩立在床侧的逢春道,“好了,你母亲要静卧养病,你也回去吧。”
逢春行礼告退。
回到迎香院后,逢春打开小雁抱回来的首饰匣子,只见里头一片流光溢彩,辉煌灿烂,这个饰匣一共三层,最上层并排放着三根头簪,中间那层摆着一对翡翠玉镯,最下层是五对样式精致的珠花,逢春将三根头簪推给逢兰,问道:“八妹妹,你喜欢哪一支?”
逢兰以手指鼻,瞪大眼睛道:“五姐姐,这不是姜夫人送你的么?你……”
逢春以手支颌,轻眨眼睫:“不是白送,权当你给我做先生的报酬,往后的二十来天,你可要认真教我哦。”说着,又从匣子的最底层,拈出一对儿粉红色的珠花,“你有簪子了,珠花便不给你了,这一对儿珠花,你代我送给小芬儿。”
逢兰还是推辞不收,直说她来给逢春当老师,是老夫人吩咐的任务,逢春索性选了一支耀眼夺目的镶珠金簪,与那对儿粉红色的珠花,一起搁到空置的小盒子里,再直接塞到逢兰的大丫鬟手里,之后,在逢兰静默有所思的目光中,又单独装了两个盒子,一个盒内放着一根头簪,另一个盒内放着两对珠花,最后,将剩下的一根头簪、一对极通透的翡翠镯子、外带其余的两对珠花收起来。
“报酬我可付过了,八妹妹,快来教我拨算盘。”逢春面色一正,随即将算盘拉到手边,摆出一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刻苦态度。
逢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声道:“春姐姐,你还和以前一样。”
“是么。”逢春也喃喃低语道。
已到二月中,天气愈发和暖,逢兰和逢春坐在窗前,一个认真的教,一个努力的学,晴雪每隔一段时间,就轻手轻脚地奉上两盏热茶,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银红撒花棉帘倏然被掀开,逢瑶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一脸冷笑道:“五姐姐可真是好本事啊。”
逢兰蹙眉起身,逢春神色自若道:“不知七妹妹这话是何意思?”
逢瑶到底没有彻底气昏头,不好拿撤掉翠浓红玲以及逢春的嫁妆之事开骂,这两件事都是老夫人做的主,也不敢骂姜夫人有眼无珠,被逢春哄的团团转,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恨恨地咬了咬牙后,逢瑶突然一阵阴阳怪气道:“大家好歹姐妹一场,听说五姐姐得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就送了八妹妹一根簪子,不知可有妹妹的份儿啊。”
逢春似乎没有半分生气,依旧温声和气道:“自然有,原想等晚上给母亲请安时,一道给七妹妹捎过去的,七妹妹这会儿既然来了,倒还省事了。”说着,从桌角拿起一只扁平的小长锦盒,正是单独装了水晶花簪的那一只,再走到逢瑶身前,神色平静地递过去。
‘啪’的一声,逢瑶忽然伸手打翻了小锦盒,一脸高傲道:“哼,什么好东西,我才不稀罕。”锦盒砰的落地,摔出一只剔透华美的水晶花簪,可惜,好端端的一支发簪给摔的七零八落,心中略微解了气,逢瑶脸色诡异地笑了一笑,“五姐姐晚上请安时,可别忘了给我带礼物,不然,我就告诉爹爹,说你不把我当妹妹。”说完,扭头便往外走。
逢兰实在看不过眼,便道:“七姐姐,你也太欺负人了!”
逢瑶回眸一笑,眼神却冷淡:“我们三房姐妹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少在那儿狗拿耗子!”整个定国公府里,只有她和姐姐逢珍才是嫡女,陶逢兰一个低贱的庶女,也想替人打抱不平,简直笑死人了!
逢兰虽是长房庶女,但曹氏因膝下无女,又懂得庶女若是调教的好,照样能成为家族助力,是以,曹氏给庶长女逢蓉和庶次女逢兰的待遇,也不比正经的嫡出姑娘差,已经出嫁的逢蓉,夫家的门楣也算清贵,夫婿也十分有能耐,由彼及此,逢兰日后的婚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逢春伸手拦住欲要讲理的逢兰,语气平静道:“八妹妹,别说了,我们继续吧。”
逢瑶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正欲转身出去,门外忽响起一声爆吼:“你个孽障!”
这把快吼破屋顶的声音,逢春还不太熟,逢瑶却着实被吼了一个大激灵,帘子唰的被掀开,陶景阴沉着一张脸走进来,怒喝道:“你个孽障!素日就是这么和姐姐妹妹说话相处的!”
逢瑶被吼的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地,神情惶恐地唤道:“爹,你怎么来了……”
陶景一脸的气急败坏,指着逢瑶的鼻子骂道:“你个孽障!你母亲病着,你弟弟病着,你不想着好生服侍照料,还有心情到处作威作福,你姐姐好意赠你东西,你却这般刁蛮无礼,你在闺学里学的道理,都喂到狗肚子了!去,去你母亲的小佛堂跪着,中午和晚上都不许吃饭!”
头一回被骂得如此难听,逢瑶捂着脸哭着跑了。
逢春默了一默,见陶景气得脸色铁青,谨慎的开口问道:“父亲,你怎么来了……”
陶景瞅着摔碎在地面的水晶簪,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把这个一向乖巧的女儿,许给姜筠那个傻子,他心底也愧疚过一阵子,可是,攀上了长公主府,予他前程有益,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狠了狠心,陶景对逢春温和着声音道:“姜夫人送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戴便是,不要再送人了,若是瑶丫头再对你这般无礼,你直接来告诉爹爹。”
逢春没说别的话,只垂着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帘动的声响,陶景也大步离去,站在角落里的晴雪,走上前来蹲低身子,将摔碎的水晶花簪捡起来,一脸踌躇道:“姑娘,这……”
逢春看着晴雪手里的碎花簪,眼神无波道:“碎簪子收起来吧,换两对儿珠花放进去,晚上要用。”
逢兰挽着逢春的手臂,一脸气嘟嘟道:“五姐,你还要送她啊!”若说陶家八姐妹中,逢兰最合不来的人,非陶逢瑶莫属,仗着自己是嫡出,眼睛天天都搁在脑门顶上,谁都不放在眼里。
逢春拽逢兰回到桌案前:“她既不喜欢头簪,那就送她珠花。”
逢兰扁了扁嘴,只用脚底板思考,也知道珠花们的悲催下场:“她肯定不是给摔了,就是给砸了。”
逢春摸着光滑的算盘珠子,清脆利落地拨打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逢春学起古代女子的课业来,十分容易上手,那些规矩和礼仪,基本看过一遍再试学两遍,就差不多娴熟无比了,还有这拨打算盘、针织女红、识字写字,逢春学的都毫不费力。
逢兰看着逢春灵活无比的手指,忽又疑惑道:“五姐,三叔怎么突然来你这儿了?”
逢春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陶景会来迎香院,只是临时起意,逢春送完东西离开后,陶景又和高氏说了会话,待高氏沉沉地睡着后,陶景又去厢房看望嫡幼子,旁边是谦哥儿的乳母、以及陶逢则之妻康氏在照料,陶景顺口说了一句‘等七姑娘回来了,叫她这几日别去闺学了,就留在庆馨堂照料太太和谦哥儿’,屋里的丫鬟不明所以,只如实回复陶景‘闺学每旬只上六日学,这两天正是休息日’。
陶景听了之后心头大怒,立即使人去找逢瑶,就在这时,老夫人院里忽来了人,给各院分送姜夫人带过来的补品和茶叶,陶景蓦得就想到刚才来献孝心的逢春,脚下一动,就奔迎香院去了,谁知还未曾进院,就听到逢瑶的冷言蛮语刁钻跋扈。
逢瑶被父亲大骂一通后,哭着跑回了庆馨堂,因动静太大,把刚睡下没多久的高氏都惊醒了,逢瑶正满眶眼泪的向母亲哭诉时,陶景也已折回了庆馨堂,见逢瑶哭得梨花带雨,凄楚无比,陶景火气不仅不消,反倒愈来愈盛:“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有脸哭!老子叫你回来干什么!谁准你吵醒你母亲的,不知道你母亲才服了药睡下么!来人,给我请家法来!我打死这个糊涂东西!”
高氏自不愿爱女挨打,拖着病体替逢瑶求情,一时之间,庆馨堂一阵鸡飞狗跳。
屋漏偏逢阴雨天,虽说有高氏护着,逢瑶到底还是挨了十戒尺,又在高氏的小佛堂跪到大半夜,还被罚抄一百遍女诫,抄不完不许出院子,这事才算了了,谁知没过两日,清平侯府忽来了人,一脸焦急地报说,四姑奶奶有点不好,请高氏过去看看。
一听长女情况不好,高氏几乎魂飞魄散,挣扎着从病床爬起来,急急赶往清平侯府。
不管外头多么混乱,逢春除了适当的关怀外,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学技能,予她而言,定国公府还称不上家,只能算作一处培训学校,嘉宁长公主府才是她要长期甚至永久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