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内,心电监护仪滴滴滴鸣叫起来,主治医生迅速赶来,护士长急急地说:“主任,病人四项指标紧急——”
“生命体征”,主治医生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威严有神,他打断护士长直接问一旁的住院医师。
“血压89/62,ST段抬高,T波倒置,出现肺栓塞症状,血压降到80了,主任——”,住院医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术后肺栓塞,情况危急时很可能会猝死。
主治医生俯身翻开病人的眼睑观察,她的瞳孔散大,随即心脏骤停,呼吸衰竭。
“进行心肺复苏,静推肾上腺素”
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方苓看到医生按压捶打女儿的胸部,而女儿毫无知觉,霎时腿软,身子往下滑,被舒昱鸣大力撑住,带进自己怀里。
“咱们女儿会没事的,老舒你说是不是?”方苓焦急地盯着舒昱鸣。
舒昱鸣心中剧痛,点点头,坚定地说:“对,咱们女儿一定会渡过难关的,我们要相信她!”
昨天他接到消息,连夜赶过来,女儿正在医院抢救,前天和他打电话有说有笑,叮嘱他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为何一夕之间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
“老舒,我后悔,后悔哇,当初就是敲断她的腿也要把她留在老家工作,钱少不要紧,至少活蹦乱跳,可自打她当了记者,出的事一次比一次大,以前断肋骨,现在连命都快没了,你说我怎么办,这个不孝的丫头”,方苓哭得撕心裂肺,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伸手啪啪地扇自己的脸。
“幺妹”
“阿姨”
高旻看了眼崩溃的方苓和揽住她肩膀安慰的舒昱鸣,默默退到一旁,专注地盯着躺在ICU的舒楝,那双爱笑的眼睛紧紧闭着,彷佛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双手合十抵住额头,向上天祈祷,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呼吸,他愿意付出一切。
“舒楝刚出生那会儿,我一边照顾她,一边下地干农活,晚上她哭起来没完没了,我又累又困,真的感觉撑不下去了,忍不想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多好,我还能重新开始,还不至于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变得更加悲惨”,方苓眼神呆滞地说完,惨然一笑,“这是老天在罚我,罚我为母不慈,所以要把她带走!”
“幺妹,你胡说什么”,舒昱鸣眼泪一下流出来,“你怎么能怪自己,是你把舒楝拉扯大,你把她教育得很好,她正直、善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悔恨万分,“怪我,都怪我,我没有尽父责,我……都是我不好!”
二位老人抱头痛哭,高旻的心也在被煎熬撕扯。
医生不断地调整抢救方式和用药剂量,1个小时后,舒楝的心跳终于趋于平稳。
主治医生走出ICU,高旻立刻迎上去,“郑主任,情况怎么样?”
舒楝父母也止住哭声,殷切地盯着医生。
郑主任摘下口罩,“病人身体多处受伤,失血过多,撑过内脏损伤,还必须战胜严重的脑挫伤,目前处于药物昏迷状态,等水肿消了以后,才能检查神经是否正常”
“医生,脑挫伤会有什么后果?”方苓眼角还挂着泪,像所有忐忑的家属一样,等着听裁决亲人生命的宣判。
“头部损伤情况各异,可能会造成失忆——”
“什么!?”方苓头晕地站不住,“医生,你是说我女儿她,她醒过来后会不认识我?”
高旻脸色刹那变得苍白,“郑主任,你的意思是会造成永久性失忆,还是暂时的?”
“病人恢复意识,一段时间后有可能完全恢复记忆,也有可能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所以,很难说”
“还会有其他后遗症吗?”高旻追问。
郑主任叹了口气,“由于暴力造成的冲击伤直接作用于脑部,造成颅内积血,压迫视神经,极可能导致双目失明,不过你们放心,我们将会同眼科专家会诊,一起研究最佳治疗方案”
郑主任叹了口气,“由于暴力造成的冲击伤直接作用于脑部,导致脑内积血,压迫视神经,极可能导致双目失明,不过你们放心,我们将会同眼科专家会诊,一起研究最佳治疗方案”
“医生,请你一定治好我女儿,拜托了!”此刻舒昱鸣不再是光环加身的两院院士,他是一名无能为力的父亲,说着父亲们都会说的话,“请救救我女儿”。
“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
得到主治医师的保证,舒昱鸣和方苓执手相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希望。
“舒教授,你和阿姨回舒楝的公寓休息吧,医院这边我留下就可以”,两位长辈面色疲倦,再熬一夜恐怕吃不消,“车在医院门口等,舒楝这边不用担心,只要她有醒转的迹象,我第一时间通知二位!”
“你是……”舒昱鸣一直为女儿的安危忧心忡忡,根本没留意到这位年轻人,一时不知怎么称呼。
“舒教授,我是舒楝的朋友”,高旻顿了顿,解释,“你以前在哈佛做客座教授时,我听过你的课——我叫高旻”
“哦,你是哈佛数学系格罗斯特教授极力招揽的那名亚洲学生,他听说你在硅谷创业,非常遗憾,认为是数学界的遗憾”,舒昱鸣不禁回忆起老友那痛心疾首的模样。
怕舒昱鸣学究起来没完没了,方苓急忙插话,“小高,还是阿姨留下吧,你夜里坐飞机从国外回来,到现在眼都没合一下,帮舒楝安排医院,找主治医生,忙里忙外都指着你一个人,阿姨遇到事六神无主,什么忙都帮不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孩子,阿姨谢谢你!”说着又开始淌眼泪。
“阿姨,千万别这么说”,高旻连忙安慰她,“舒楝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国内我没有其他的亲人,我……”
看到高旻眼圈发红,方苓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拍了拍,“阿姨都明白,舒楝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福气!”
“舒教授是不是心脏不太好,我看他气色很差,你们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养足了精神再过来,不然身体累垮了,谁照顾舒楝?”
方苓望了眼舒昱鸣,面青唇白,似乎是心脏不舒服的前兆,她从包里翻出速效救心丸递给他,“赶紧吃了——小高说得不错,咱俩先回舒楝那儿休息一晚,我看你身体扛不住!”又对高旻说,“小高,我和老舒先回去,这里辛苦你了!”
每个人都盼望着明天舒楝能睁开眼睛,然而两周过去了,她依然昏迷不醒,希冀落空的同时,令人升起一丝恐惧,从此之后,她会不会都如此这般无知无觉,动也不动地躺着,抛弃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不会!”当方苓表达担忧时,高旻坚定地说,“我已经组织世界上最顶尖的专家飞过来会诊,他们一定会让舒楝恢复健康,舒楝很坚强,我相信她不会令大家失望的!”
得到主治医生的许可,探视舒楝的访客多起来,有同事,有朋友,还有客户,高旻发现舒楝交游广阔,远不止他一位“好友”,心中不免五味杂陈,为什么他的心门只为她而开,可她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门之外?
怪就怪他和舒楝对“好友”的定义不同。
舒楝说过,如果结婚,愿意和伴侣像朋友一般相处。
他想做与她结婚的“朋友”,无法只做“普通朋友”。
醒来吧,快醒吧,求你……
探病的人来来去去,没有谁去琢磨高旻与舒楝的关系,有人约莫知道他们曾短暂合作过一段时间,只有胡琳看出了端倪。
“我小舒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她会没事的!”
艰难时期,谁都喜欢听乐观的话,高旻也不例外,他笑着说:“谢谢”
胡琳看他腼腆的笑意,忍不住逗他,“我早就说,小舒傻人有傻福,这不等到你了吗?”
高旻笑得有些苦涩,“或许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舒楝只把我当朋友”
“旁观者清,其实去普陀山烧香遇见你那次,我就看出来点眉目”,胡琳想假如时间能停留在那时候多好,舒楝健康有活力,陈翟林还是好父亲,好丈夫。
过去愈美好,现实越残酷。
胡琳黯然,勉强笑了笑,“我先回去了,有好消息记得告诉我”
“好,我让司机送你回去”,高旻将她送出病房。
舒楝在他们身后静静躺着,落日的暮光给她苍白的脸染上一抹暖色。
胡琳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向前走去。
有些人不相见,却偏偏打照面。
陈翟林扶着肚子微凸的丁姣姣,看见胡琳的一刻,立即松开手,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我只是陪她来做产检,没,没别的意思”,话说得掩耳盗铃,连他都觉得无耻之尤,于是更加的慌张无措。
胡琳的手拂过腹部,那里原本孕育着一个生命,却因为父母龃龉,再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情人变陌路,不过如此。
胡琳的目光像寂灭的炭火,只余冰冷的灰烬,“老陈,这两天你抽空,咱们把离婚办了,儿子跟我,你没意见吧?”
陈翟林想说什么,被丁姣姣拉住胳膊,“陈哥,我肚子疼,咱们快走吧,否则排不上专家号!”
胡琳笑了笑,带着轻蔑,脚步不停地走出医院大堂。
陈翟林怅然若失地呆站在原地,他曾偷偷找过舒楝,请她劝胡琳原谅自己,舒楝说,她会帮忙,但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陈哥,通常婚姻一方有外遇,多半以分手告终,特别是你和那谁在酒店开房,还被胡姐抓了个正着,这种情况,基本上没有回头路,对于女人而言,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是一回事,所以有些错是不能犯的!”
高旻听说这件事时,胡琳带着儿子已经回到父母所在的北方城市,看着躺在病床上就像甜睡的舒楝,他轻声笑了,握住她的手说:“喂,你的乌鸦嘴又应验了”,过年期间,惊闻胡琳流产的噩耗,舒楝就断言,这对昔日恩爱夫妻会拆伙。
“你说哪天自己快挂了,让我找专家抢救你”,高旻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难看,“我给你请了地球上最顶尖的医生,他们能治好你的伤,却不能让你醒来,对我说,眼下只能等待奇迹,bull ****!”
乔航在门口悄悄站了会儿,又退了出去,自从舒主编出意外后,老板几乎没离开过医院,为了方便照顾舒主编,和她一起住进VIP病房,连公务也在这里处理。
高旻听到脚步声,知道乔航找他有事。
轻轻替舒楝顺了顺头发,高旻尽量笑得开心,“等等,我马上回来陪你”
将积压的文件一一签完,高旻抬头,“公司那边你盯着,必要时手机联系,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您需要休息,可以安排最好的护工照顾舒小姐”,高旻忍不住提议,老板体重掉得厉害,双颊凹陷,一向注重仪表的人居然胡子拉碴,真不知道,跟病床上的舒主编比,谁更像病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老板对舒主编绝不止友情那么简单。
高旻摆摆手,乔航应了声“是”,转身出去。
病房重新恢复安静,舒楝的嘴角微微上翘,像她平时微笑的模样,十分恬淡。
把椅子挪到床头,高旻坐下,俯身趴在床边,“老实说,我有点累呢,整天提心吊胆,神经都衰弱了,哪怕你手指动一动,好让我安心,可以吗?你不回答,我当你默认了,咱们打个商量,我也睡一小会儿,然后一起醒来,好不好?”
“好,你又答应了,不许赖皮……”高旻呢喃着合上眼睛。
梦中,他才能尽情释放恐惧,因害怕失去她而被死死压抑的念头纷纷冒出来,在脑中放肆叫嚣。
泪水自眼角蜿蜒向下,高旻在梦魇中挣扎,“不要走,留下来——”,紧紧抓住舒楝的手,他苦苦哀求,“别走,别走”
高旻从惊吓中醒过来,将面颊贴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感受温度,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慌。
就在他确认监护仪的一霎那,舒楝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她皱眉,费力扯去氧气罩,抬手去触碰身旁那人的脸。
手指沿着蜿蜒的泪痕细细摩挲,自鬓角指尖缓缓划过,落在下巴,新冒出的胡茬刺的肌肤微微的疼,舒楝嗓子沙哑,“我做了一个梦,天空被乌云覆盖,看样子要下雨,我着急得要命,划着小木船漂在一片湖上,那湖白茫茫一片,大的无边无际,无论我怎么用力,都划不到岸,天越来越阴,终于,大雨倾盆而下,打湿我的头发,我的脸,还有划桨的手……”
“然后呢?”高旻轻声问。
“然后我就醒了”,舒楝粲然一笑,“原来是你在哭呀,难怪我的手湿乎乎的!”
高旻按铃呼叫医生,“快来人,她醒了”,声音有着难以抑制的欣喜。随后俯身狠狠拥抱舒楝,脸埋在她颈边呜咽,“谢谢,谢谢你!”
“我也觉得应该谢谢自己”,舒楝喘了口气,笑,“被甩出车舱那一刻,摔的七荤八素,感觉快挂了,不能呼吸,四肢也不能动,哪儿都疼,疼得我想立刻见上帝或者马克思,当时我脑子琢磨,甭管谁,只要头一眼让我看见,我就信,哈哈,我也有不讲原则的时候——不过,屋里为什么这么黑,没开灯吗?”
高旻僵住,他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我们等医生来,好不好?”
一次又一次精密的检查,医生的说辞从“等待奇迹”换成“需要时间”。
四月的风拂面而过,五月的蛙声如期而至,陪伴无眠的人度过漫漫长夜,六月的空气中充满着阳光炽烈的味道,夏季来了。
舒楝缓缓张开眼睛,没什么不同,和昨天一样,醒来看到的依然是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