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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

手倏地松开,她失去牵制的头颅重重地砸向肮脏的水坑,溅起高高的水渍,擦过他的颊边。他冰凉的手指刮去那一滴水渍,转身就走。任由她如死尸般横在公路上。磅礴的雨水砸在她身上,如置永不翻身的冰潭。

夏初的海滩,随着夕阳沉下闷热的气候被晚风吹散。东城郊区深蓝色的湖水一波波地冲向沙地。游人一圈一圈地拥在一起,来晚的人群离海岸线也越远。

傅景曦这圈人的位子早就预留了,所以他们在夜色初上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进景区,坐在景观最佳的沙地上开始升火。

因为海风潮湿的关系,火好几次没点起来。傅景曦靠着一块巨大光滑的石头抽起烟蒂,瞟眼看向旁边的人捣鼓了半天终于点起火,摇摇头说:“我已经沦落到跟一群纯爷们出来吃烧烤的地步了。”

一圈人都看向那个忙活着的男子,他的眼神很澄清,澄清到几分呆滞,基本就属于一被人套话就什么都说出来的类型。他接受道大家的眼神,“啊”了声,然后说:“有美女的,一会儿就来。”

傅景曦瞥他一眼,仿佛对他极不信任的样子,然后继续看看海水抽抽烟,姿势优雅,却又带着淡淡的痞气。

大约二十分钟后,烤架上已经煮好了第一批食物,一群男人吃着吃着,就听到有轻轻的沙沙的脚步声走来,那个在烤架边满头大汗眼神清澈的男子看到她大声喊道:“大嫂好!”

季小清的嘴角抽了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是男子发现她身边还带来个女生,于是转了下脑子说:“二嫂好!”

这下连顾妍琦都彻底僵怔了。

只有傅景曦突然笑了起来:“小六子,饭可以胡吃,人可不能乱叫。这个是大嫂,那个不是二嫂。”

季小清站在夜风里,觉得那风就刮着脊背无比寒凉。

“傅景曦,人可以胡叫,玩笑可不能乱开,”她看向烧烤架后的男子,眯起眼睛笑道,“小六子说这里有烧烤吃,我和妍琦就过来了,你不介意吧?反正大家都是朋友。”傅景曦不是在她面前装得没事么,那她就来凑合这两个人吧,她一直都觉得傅景曦和顾妍琦之间绝对有奸情的,不然为什么顾妍琦听到她的提议就同意了,还跟她牵着手出场呢?

“要是不方便,那我不打扰大家了。”一旁的顾妍琦很得体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准备走,季小清赶紧拉住她的手!“哈哈,来都来了,一起吃烧烤吧。”她拉着顾妍琦坐在傅景曦的对面,这样只要一抬眼,这两人怎么都会对视上。

周围的男人很热情,又夹菜又献殷勤。

傅景曦完全无视顾妍琦,跟着身旁的人起哄地给季小清递烧烤,一群人“大嫂”、“大嫂”喊得很欢闹。

十几分钟后,顾妍琦直接拎着包站起身,恰在这时北边的一块沙滩上传来女生惊喜的尖叫声——

沙滩上很多人都好奇地望过去,只见几十只白色的蜡烛围成一个巨大的爱心,有个男孩站在蜡烛中间,还有个女孩子在爱心里又蹦又跳,开心得手舞足蹈。

终于女孩有些累了,走过来拉着男孩的手,两人背靠背站在爱心中央。女孩对着天空高声喊道:“蕾蕾和敏敏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海滩上许多人开始吹口哨,女孩子满脸幸福笑意,闭上眼睛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顾妍琦看着这一幕,心脏仿佛被刺穿了,她突然又坐了下来,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几秒后,傅景曦的手机信息声响起。他看了一眼没有回复又把手机放在沙地上。

季小清的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不断游走,看吧,果然是有奸情的……

过了一刻钟后,顾妍琦对大家微笑了下:“失陪一会。”然后拿起拎包往外走。

“哎呀,我想起来了,”小六子突然高声道,“二嫂不就是那个把大哥的全A纪录破了的女生吗?”

周围人冷冷地瞥向他,你才想起来啊。

傅景曦眯起那双狭长眼,笑得妖娆又危险。突然也起身离开。

季小清看向他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两人一定要复合啊。破镜重圆是件好事,也许这一生的爱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而且华山那里的婚约危机也能解除……她是有私心,却也希望这对人能走到一起。瞎子都看得出来顾妍琦喜欢傅景曦。

烧烤吃得差不多了,刚才一群人都很照顾自己,把好吃的都往她们两个这边先送,因此收拾垃圾的时候季小清主动承担,不过还有个客观因素就是这群公子哥们还真不太会收拾东西,简直越理越乱……

她拎着两大包垃圾袋往木屋旁的垃圾箱里扔进去,刚要转身走人,忽然听到一个熟悉又轻佻的男声说:“那真是抱歉了,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回不来,你可以死心了。”

季小清的心倏地勒紧,身体贴到木屋墙边,估计这两个人是在木屋后的空地说话。她真的不是有意偷听的,不过既然听了,多听点也无妨,咳咳……

“这句话……我不会相信了。其实爸爸现在已经不是很执着我跟夏家的公子结婚,夏家连谁接班掌权都不知道呢。”

“夏名遐。”傅景曦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

“接班的是他。所以你们呢,会有很美好的未来。”他的声音含笑,像是飘散在风花雪月中,“我今天面对面跟你说最后一次,我们已经结束了。骗了你的初恋我很抱歉,不过我也给了你很美好的记忆吧?那就让我们在那个记忆里截止……”

“为什么?”

“……你还真执迷不悔……你还不懂吗?我很厌烦你!”

季小清的心咯噔一声,这个傅景曦不止毒舌,连心肠都是黑的啊……

“那你喜欢谁?”顾妍琦貌似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你说你厌烦我,那你喜欢谁?”

“当然是喜欢除了你以外的人。”

“……当初是为了刺激你的,同意跟夏启亮的婚约是为了刺激你的。”

这句话像是扯痛了他很久以前的记忆,无关爱情,是一段伤痛和羞辱,“我不想跟你谈下去了,真是浪费我时间。”说完他转身离开,正巧看到贴在墙边若有所思的季小清。他怔了怔,笑道:“怎么,没开车?那我送你回去吧。”

季小清是怀着惊恐的心情上他的车的,她已经彻底领略到傅某人的毒舌和冷情功力,她不禁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被一个男生说“厌恶”说“浪费时间”说“喜欢除了你以外的人”……寒颤又寒颤。

这一路车速也很快,就算车厢内放着柔和的西班牙情歌,气氛却僵冷极了。

“季小清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他开口了,她就知道他喊她上车是要批评自己一顿,“把那个女人叫来伤我的心。”傅景曦用很哀怨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惊讶得季小清直抬眉毛,她刚才可是偷听到了,到底是谁伤谁啊。

“我看好像是你伤她的心……”

“对啊,”他马上应道,“你伤我的心,然后我又伤她的心。”

“额,”季小清低头认错,“下次我不会自作主张了。看起来你们确实不太适合了……”以及,顾妍琦似乎也不愿意嫁给华山。

“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那说什么?”她不解地看向他,那男子眉头微蹙,狭长的眼睛无比风流,又搞怪地用哀伤的语气说话,“清清啊,你今晚伤了我的心啊。你就这样一心要撮合我和其他女人呐。我们……”他妖娆的眼波向她一瞟然后继续驾车,“好像有过肌肤之亲了吧?”

季小清一口气噎在胸口,然后想起那天早上付房钱的时间,马上得瑟道:“啊,是的,我记得我买了你一夜。”

那厮笑得更欢了,“是的是的,你尖叫连连夺路而逃的同时还记得帮我付房钱,这年头真的很难找到你这样的好女孩了。”

“我……”她思绪转了转,想起记忆里那厮修长的脖颈、漂亮的锁骨和白皙结实的胸膛,“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你身材这么差也不知道去健身。”她摊手说。啊,不小心摊手了,不过他也不明白这个讯息。

“看来季小清小姐对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怎么那天早上一醒来就抓着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呢?又不是没穿睡衣……”他揶揄得笑,眉眼风流。

季小清气结,说不出话,余光看到市区的方向牌突然叫道:“不对不对,我住西区!”

“西区?”他放慢车速,“你不是住市中心那块儿吗?”

“不是,我住西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傅景曦急刹车,瞪眼看她,语气凌厉,不似刚才的玩笑话,“你别告诉我你住西区淡水湖泊那里……”

“我就是住在那里,跟华山一起……”季小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其实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畏惧,或许是因为傅景曦曾警告她远离夏家她没有听从,多少有点歉意。

昏黄的路灯打在傅景曦的半边脸上,越不过直挺的鼻梁,另一面沉沦在阴暗中,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然后又舒舒服服地陷入驾驶座真皮软沙内,“随便你,你会后悔的。”

“那个,你别生气啊。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你觉得那家人很危险。不过法制社会还是很安全的,还有,既然你不喜欢顾妍琦,也可以考虑重新找个女孩子好好谈恋爱……”她看到傅景曦的眉头越来越纠结了,于是她闭嘴不说了。

“下车吧。我不方便送你去夏宅。”

“哦。”季小清解开安全带对他挥手离开。车门“嘭”得一声关闭,傅景曦调转目光,看着后视镜里那个人越走越远……

盛夏的闷热气候笼罩上空,雷雨却迟迟不来,沥青路面滚烫滚烫,茂密蔽天的树叶间夏蝉鼓噪嘶喊,整座城市浮躁而压抑。

这天季小清下班后驾着小本田回到夏宅,一下车就急忙向主宅门口走去。黑色面料的工作服吸收炙热的光线,穿在身上像是火在烤。

她突然听到篮球“啪、啪、啪”的弹跳声,有些意外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平日里空荡荡的篮球场上居然有个小男孩在打篮球。看上去还是个小学生,在自顾自运球练习,动作伶俐。可惜投篮的时候找不到窍门,屡屡篮外空心。

季小清笑着走上前去,在三分线外对他喊:“HI,小朋友。”

小男孩闻声转过头来,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不满意这个称呼,然后又继续做运球练习。季小清重复喊了声:“HI,小朋友。”他依旧不理睬,跃起投篮,篮球砸到篮板然后弹向季小清方向。

她顺手捡起球,站在三分线上,膝盖弯曲向上跃起,手心轻拨,篮球翻滚着飞向篮板,轻弹入筐。

“哇……”小男孩瞪大眼睛惊叹。

季小清走上前去捡起球,对他微笑道:“投篮要靠手腕使力,手心拨一下篮球,”她示范了下手里的篮球,“然后打到篮筐后的小方块内,基本就会弹进篮筐了。”

这是她念大学上篮球课老师教的知识,没想到今天还能派上用处。她把球递给小男孩道:“小朋友,你试试看。”

他接过篮球嘟着嘴巴说:“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念二年级了!”

“二年级还是小朋友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小男孩气鼓鼓地抱着篮球继续投篮,这次虽然仍没有投中,却已经打到篮筐了。他顿时笑了起来,转头对季小清露出满口细小而整齐的白牙。友谊就这样萌发了。

两个人玩累了就一起坐到树阴底下歇息。季小清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汗,然后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

“我叫赵宏毅,你不许再叫我小朋友啦!”

“好好好。你是不是爸爸或者妈妈住在这里所以今天过来玩?”季小清避开帮佣的字眼,她猜这个小男孩是家里工人或者保安的孩子。

“嗯,妈妈住这里。”小男孩说到妈妈,麦色的脸上有些淡淡的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小朋友你读书好吗?”

“你不许叫我小朋友了……嗯,还可以吧。我会中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嘿嘿嘿。”小男孩骄傲地扬起下巴。

“哟,不错不错,那姐姐考你一个,”季小清想了想,小学生该知道这个了吧,“‘白日依山尽’后面一句是什么?”

“嗯……”小男孩挠了挠头,皱眉嘟嘴可爱极了,“嗯……嗯……”

“你嗯了半天想起来没有啊?”

“这个课本上没有的!”他突然跳了起来,对季小清嚷嚷。

“哎呀,”季小清瞟了他一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也不知道,中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学那么多干吗用。”

“这个课本上没有的!这个课本上没有的!这个课本上没有的!”男孩子大叫,季小清笑着前仰后合。他实在太可爱了,她忍不住逗弄他。

男孩的叫声将刚下班的夏名遐引过来。夏名遐走到季小清身边,看向纠结万分咬牙切齿的小孩,问她这是怎么了。

“这小孩实在可爱了,忍不住逗弄他一下。哈哈,是哪家的孩子呢?”

夏名遐黛黑色的眼波微微流转,他大概猜到了,“是宏毅吧?”

小男孩静止下来,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夏名遐微微弯起嘴角笑道:“我是你的哥哥,夏名遐。”

“哥哥?”小孩的思路似乎对不上这个词,“我只有一个亮哥哥啊,你明明不是他!”

亮。

仿佛触碰到一个禁忌的话题。

季小清和夏名遐同时湮了声息。太阳穿过树叶间的罅隙如箭镞般驶来,季小清觉得额头上的汗水已经逐渐沾湿了刘海。夏名遐黛黑色的眸更加深沉,探不到底,他轻缓地回答男孩:

“你的母亲夏明香跟我的父亲夏堇玥是亲兄妹,所以我们是表兄弟。”那声音好像是清冽的泉水摩擦而过礁岩,有那么一瞬间的锋芒,却随之隐于潺潺流水中。

“夏……夏堇……”小孩倒抽一口气,震惊地看向夏名遐,脸上的表情飞速变化,几乎要哭出来了,然后拔腿就向主宅跑去。

夏名遐和季小清迅速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追上他,小男孩在两人之间手脚乱踢,拼命挣扎。

“你激动什么?”季小清对他喊道,“怎么了你?”

“呜哇,放开我,要打人了!要打人了!”小男孩扯开嗓门喊道,“夏堇玥是暴力狂,夏堇玥专门晚上打人,夏堇玥总把人打哭……”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夏名遐皱眉问他。男孩闭着眼睛害怕极了,几乎胡言乱语,“妈妈说的,妈妈说我不乖的话夏堇玥就会来打我,像打二舅母那样往死里打我,还会把我从楼梯上摔下去……呜呜呜……夏堇玥是暴力狂,夏堇玥专门晚上打人,夏堇玥总把人打哭……”

他的话令季小清和夏名遐同时惊诧。四目相接间,刚才一瞬的隔阂也仿佛被风吹散了。两人不自觉地收了力气,小男孩一挣脱开马上朝主宅狂奔而去。他进门的时候宋小宛正好走出来,莫名地看了小男孩一眼,又转向庭前的两个人,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站在夏名遐面前,眉眼微垂,浓长的睫毛微微颤栗,“我……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也不确定……”

二楼最深处的一间小会客室里。夏名遐和季小清将门窗关好,一起坐在沙发上。宋小宛站在窗边,背后的窗栏遮掩阳光,有细微的光束穿过,投到她身上,纯净而美好。

“我……我想起一件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宋小宛缓慢地说,努力将思绪窜连起来。

“慢慢说,不急。”他安慰一句。

“二舅的凶杀案发生后,警察曾经到家里调查。那时曾在姨母的手机里发现一个二舅打开的通话记录,一共1分多钟。时间……好像是上午10点半左右。后来尸检结果,二舅和舅母的死亡时间换算成北京时间大约在10-11点之间。”她停顿了一下,看两人的眼神,皆若有所思。于是又继续道,“但是那个案子后来没有声音了,结案是因歹徒抢劫而死。后来……”她又顿了顿,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裙摆,“有一天,我们全家一起出去旅行,乘坐的私人飞机被迫紧急降落,当晚还没有联系到援救,于是大家搭了许多个小帐篷在野外入睡。那晚,妈妈是跟姨母一起睡在一间帐篷里……”

“该不会……”季小清心里有了预感,左手下意识紧握沙发一端的扶手。

“那天晚上姨母说梦话,好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吼着,我才不会救你,”宋小宛压着嗓音模仿着,“你做梦去吧!哈哈,早该死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季小清仔细观察她问道。

宋小宛的眼睛坦然地看向她,“这些是妈妈醒来告诉我的,当时她听了那些梦话也吓了一跳,整个晚上都不敢睡。”

“呵,我可以想象。”夏名遐嘴角扬起薄凉的笑意,夏明珠那张惊恐万分的脸仿佛就在眼前。他又对宋小宛说:“要是还想起什么,记得告诉我们。”他起身送她离开。会客室里只剩下夏名遐和季小清两个人。

“她说谎了吗?”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她只是很紧张,很惶恐。不过你确定她是站在我们这边吗?”

“你可以把她看作我们的人,”他回答得很巧妙,“那么,嫌疑对象就是夏明香?”那个一直很和善的夏明香……

“交给我吧!”季小清干劲十足地看向夏名遐,“我会看出,她有没有说谎!”

“其实……”夏名遐顿了顿,带着几分温柔地说,“我带你回来不是想让你参与这些事情的。”他走到季小清身旁,将她轻轻地拥在怀里,“陪着我就好了。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还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华山啊……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却令她心神摇曳。胸膛里有温暖的血液流淌而过,点点的幸福汇聚成眼中的晶莹。

华山啊,有你这句话,我失去一切也不会害怕。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夏明香双休日下午赋闲在家,常会泡一杯香茗去书房看书。她修长的手指翻动一页页书目,显得清雅又安宁。

季小清一直对这样的女子抱有好感。她跟顾妍琦都是出身良好一看便知是富足人家养出来的女子。

“小清,下午好呵。”夏明香见到门边的季小清,微笑着打了招呼。季小清笑盈盈地回了声:“阿姨好。”然后一同坐到长沙发上。她瞥了眼夏明香手里的书,展开的那页上是一些花草的插图,她便问道:“这是学插花还是养花呢?”

“插花的。你也有兴趣?”夏明香说着递出书,季小清两手接住,漫不经心地露出右腕的手链。

好像是一束耀眼的光绽开在夏明香幽暗的瞳孔里,她的眼肌下意识一缩,然后问道:“这条手链看着有些眼熟……”

“啊,这个很像名遐妈妈的手链吧。就是当初阿姨您送给名遐妈妈的那根。名遐觉得款式别致,所以让人做了根一模一样的给我。”季小清翻着书目,随意地说。

“你们怎么见到这根项链的……”说完她自己便想通了,微微惊诧,“你们去了四楼?”

“……嗯,是啊,”季小清抬眼,对上夏明香的眸子,“怎么了吗?不可以去的?”

夏明香端起茶杯,品了口,放下后道:“当初二哥出事后,他们生活过的四楼为了维持原貌就被爸爸封了。照道理,是不该上去的。不过……也罢了。”

话题已经顺利展开了。

季小清顺势问道:“阿姨,名遐的爸妈是什么样的人呢?可以跟我说说吗?听说你跟名遐妈妈关系很好呢?”

“嗯,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夏明香视线微挑,回忆起来,“印象中她从不与人争吵。兴趣爱好是做一些手工布艺。当初怀孕的时候就开始织一些小衣服小玩具。男孩和女孩的份都做了。”夏明香一边说,右手指尖做起缝线的动作,脸上也满是温暖的笑意,“她是属兔子的。有次她生日堇玥送给她一只小白兔,她把小兔子当第二个孩子一样疼,只可惜后来那只兔子死了……”

“那名遐的爸爸呢?应该也是一个很亲切和蔼的人吧?”

“他……”夏名香目光微微下沉,回忆道,“唔,是个很直爽的人。家里几兄妹就属他最讨爸爸喜欢。我们差了五岁,感情却很好。他念初中的时候逃课出去打架,还是我帮他在家里掩饰说是为了救我被地痞打了。”

“这么好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地死了呢?”季小清貌似感慨,却紧紧盯着夏明香的表情。她只是笑了笑,“所以我也常觉得老天不开眼。还好名遐没有出事,回到夏家了……”夏明香说着说着,突然看到花纹茶几下的隔间放着一个相框,她脖子上的动脉凸起急速跳了起来,手伸进去拿出照片,“它怎么会在这里?”

“嗯?我好想在哪看到过?在四楼吧,是张大照片挂在走廊上,原来这儿的小相框里还有一张啊。”季小清回答道。可是夏名香的手指却越发泛白,视线死死地盯着照片。为什么夏堇玥面容模糊?她的拇指擦了擦镜框,却仍是如此。季小清也发现了,轻声说:“可能照片年代久了,这一块糊了吧。”然而那看不清的面容像一个恶咒一样锁着夏明香的视线。季小清发现她的异常,从她手里拿过相框,问她怎么了。

手指却摸进口袋,按在手机身侧的快捷键上。夏明香果然对夏堇玥有心理阴影。一张看不清脸的照片都能令她反常。那么……

这时夏明香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有些心神未定地拿起,见到一个陌生号码。134开头,她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打来两三回但都没有声音。她有些烦躁地接起,无力地喊了声“喂”。然而这次,电话那边却有声响了。

“香……香香……怎么办,他们把我们包围在这里,拿着枪走了过来……”

夏明香几乎忘记呼吸,想开口喝止,却鬼使神差地停止动作。季小清盯着她的神色。那个电话内容,是她翻了黄队长给的卷宗,分析当时犯案现场后大致的猜想。

“香我怎么办?警察一定赶不及了!名遐才七岁……”

夏明香鼻翼微张,呲牙瞪目,然后“啪”得一声关了手机。

“是谁打开的?”季小清在一旁问。

“打错了吧。”她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在四周扫过,见到沙发扶手上的电视摇控机,便顺势拿来。

季小清微微笑了下,她给夏明香准备了许多节目,而她恰打开了电视机,不知道她可受得了……

电视机一打开,便是家庭伦理剧中常出现的丈夫殴打妻子情节,男人像发了疯一样用凳子砸女人的背,小孩在一旁哭啼。夏明香握着遥控器的手上下颤抖,而季小清要的也就是她这一瞬间的表情。

夏明香刚想转台,却见到屏幕右上角显示时间内20:29:50.好像忽来的一阵风,吹散一头迷雾。夏明香目光回转向季小清,气息已然平稳,“倒也难为你,这么处心积虑试探我。”

季小清笑了笑,自己疏忽了,录制节目暂停在那里。却忘记电视节目半点和整点右上方都会显示。

“不如说说,你今天发现了什么呢?”夏明香脸上又恢复了从容优雅,眸光清冷声线平滑。

“你讨厌夏堇玥。但不是凶手。”季小清下了结论。夏明香微笑着接了过去,“不仅如此,我是这个家里,除了爸爸,唯一对名遐好的人。”

“那看来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知道,爸爸也知道,我们都知道。所以这桩案子后来消案了。”

季小清怔然,“为什么……?”

“因为爸爸也欠了那个人许多呢。”夏明香摆了摆手,然后单手托着脸颊,“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这样或许是老天的意思,名遐也回归原位了不是么?”她的视线落在照片上男孩的脸上,目光意味深长。

“你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夏名遐坐在窗边,手里摆弄着几瓣初长成的白蔷薇。花瓣上的水滴沾染他的指尖,更显得白皙的肌肤莹洁无暇。

“她谈及伯母的时候,神色自然平静。说到缝纫,手里也做了缝纫的姿势。心口如一。可说到伯父的时候,目光下沉了……”

“那代表什么?”夏名遐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的嘴角,像是盛开的蔷薇花,引人炫目而沉醉。

季小清沉了一口气,回答他,“根据神经语言程序学,一个人说话时目光瞥向左上方,代表她正在回忆某个画面。就比如夏明香说道伯母时。目光瞥向右上方,代表正在回忆某个声音。右下方代表回忆某种感觉。而夏明香回忆伯父的整个过程,目光却是瞥向左下方的……那表示,完全是心里的自言自语。换言之,什么交情好,兄妹情深,恐怕都是在说谎。”她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用那张人面模糊的照片,打开她的心理防线。当她感到慌张不安的时候我安排的电话打进来,如果她是凶手,她应该表现出愧疚和坐定难安,毕竟这应该是她多年的心理阴影了。可是她挂电话的时候鼻翼微张,呲牙瞪目,那是厌恶和愤怒。”

“所以你觉得他虽然讨厌我父亲,当初挂了他的电话——却不是策划者?”夏名遐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似乎还含着那么一丝笑意,却冰凉轻滑。

“包括她后来看到家庭暴力的电视剧,也表现出反感。而后来,她谈到自己是唯一对你好的人,微笑。她不是凶手,摆手。最后说,是老天的意思让你回归原位,目光看向照片里幼时的你。这所有的笑容、手势和眼神都是吻合的。就像一开始谈及你母亲一样。所以并不是说谎。”她顿了顿,声音柔软下来,喊了声:“华山……”虽然明白他现在是夏名遐,可他仿佛还是那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季华山,“恐怕,伯父真的对伯母动用过暴力,所以夏明香反感伯父,认为他死有余辜。觉得伯母早点去世也是解脱。而你,她真心高兴你能回到夏家。至于那个凶手……”

“既然不是夏明香,那我知道是谁了。”他的指尖摩挲着繁复的蔷薇花瓣,轻轻地撕下一片来。

“你已经知道了?”她还不知道,但凶手一定在身边,“我觉得那个管家也很不简单。他跟在夏爷爷身后应该知道不少事……”

“清清,你不用想那些了,”夏名遐目光转过来,看着她温和地笑了起来,“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吧。你安心等待我们的婚礼吧。”说完这句话,穿梭在花丛中的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有根蔷薇花刺扎进他指尖,他还是保持着温暖的笑意看向她。

“我们,结婚?”季小清微微惊诧,选择这个时候吗?

“是的,没有必要等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腰,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和你。”那暧昧的气息引着季小清脸色潮红。

盛开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投射而来,洒在紧紧相依的两人身上。地上留着一片撕裂的纯白蔷薇花瓣和一滴殷红的血渍。

连续十多日的高温无雨使整座城市陷入空前压抑的沸热中。而这时,一则新闻使得压抑中的城市哗然沸腾。

市级纪委书记夏堇深利用“双规”职权敛财受贿达人民币三亿六千万元,提拔三十多个心腹及门生安插在政府各部门。

最高人民法院判书未下,网上已热议一片。叫嚣死刑的不在少数。

党政干部由检查机关监督,检查机会由纪委监督,而纪委自然是反腐的核心。今日纪委却带头反腐贪污,怎令人不满腔愤懑。

西城夏家,几世几代挥霍不尽的富饶和声望,令同行欲除之后快的门阀,令大众眼红发疯的特权所在。

由于夏堇深的双重身份,使得这场反腐案件几乎在短时间内便惊动全国。无数报刊记者纷纷涌来,重重围堵在夏堇深暂居的市西区男子监狱。

对比起外界的风也飘摇、雨也飘摇,夏家内部却安宁一片,拒绝所有媒体采访。

“我觉得这案子挺奇怪。三亿六千万元虽然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可跟夏家的财富一比,倒也不足为奇。再说,夏堇深又没有孩子,他囤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季小清边说,在棋盘上执白棋跳马。

“嗯……”夏名遐看了看眼前的黑白四方棋盘,黑卒向前两格,“人会选择贪污是因为内心的贪婪。难道不贪污的官员家里各个都富可敌国吗?”

季小清想想也是。白卒往前进一格,为白象打开棋路。

夏名遐轻轻地笑了,将黑车杀到底。这时季小清才赶忙发觉自己最里行只剩下一车,一王,一象。黑车已经杀到白象旁边来了。她赶紧王车移位,他敢吃她象,她便吃了他的车!

夏名遐似料到了般,黑车暗兵不动,两边的跳马赶来,几轮过后,季小清明显感到生路越来越狭小。最后王被活活困死。

她有些气恼地丢了棋子,叹气道:“你可以别学得这么快吗?我昨晚刚教会你的东西,今天就赢了我。一点面子也不给我?”

“唔,下次我会放些水。”他边说边将棋子整理归位。

季小清气结。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走到窗边去接电话。季小清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晃神。

这样聪慧又英俊的男子,就是该站在高处的吧。她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夏名遐”才是最适合他的身份,只不过,如果是“季华山”,应该会更加快乐吧……

夏名遐停止了通话,转过身来对她微笑,清俊的眼波光流转,“婚礼定在九月九日。我们在九月七日去民政局公证。现在么……定做的礼服该做出来了吧。”

“你都准备好了……”季小清傻傻地问。

季小清换上礼服的时候,只觉得宽大而层层叠叠的裙摆像是一朵朵云那样拥着她,让她觉得幸福得不真实。她抬头对着镜子里的人看,对着盛装的自己极不习惯,脸上害羞地红了起来。

夏名遐也换了新郎服从她身后走来,两个人的目光在镜面折射中交汇。仿佛是命中注定相遇的轨迹,他轻轻地走到她身后,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试试看戒指的尺寸吧。”

他从锦盒里拿出那只女款的戒指,接过她的左手。珍珠白色手套中,她的指尖显得修长娟秀。他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紧度恰好。

“你看,跟我目测出的尺寸分毫不差。”

这即将到来的婚礼使季小清完全沉醉在幸福的泡沫中。她听从夏名遐的劝说,对于夏家的内事不留心,她相信他会解决好一切。当初傅景曦不也斩钉截铁地说,夏名遐会是继承人么。

九月五日。也是夏堇深最终审判的前一天。

季小清理了轻便的行李坐在夏宅荷花池庭院边。面前绽开了大片大片的夏荷,重重红花绿叶遮蔽点点水光,繁花似锦奢靡满目。

夏名遐下班回来,找到荷花池边的季小清,坐在他身边,将她下意识地拥在怀里,不说什么,却好像胜过千言万语。

结婚前几日夫妻两人若还一直同居着,多少为人笑话。所以季小清打算回家住两天,婚礼当天礼车从自己家里出发。

“好好照顾自己。”他轻轻地说。她点了点头,舒服地蹭在他的臂弯里。

他帮她拖着行李箱,一路缓缓地走到夏宅正门口。黑色的奔驰车停在面前,司机帮忙把行李塞进后车箱。

要上车的时候,不知怎的,她回过头去,却见到夏名遐垂下的眸子里点点阴郁,黛黑色的眸子光华尽敛。她下意识喊了声:“华山。”

夏名遐几乎是受惊吓般地抬头。这个称呼,陌生却又熟悉。好像滚烫的熔浆,在“嘶——”得一声叹息后漫过皑皑冰山。

“华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担心地看着他。他却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微眯,“能出什么事儿。”左肩抬了抬。

季小清上车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定。

他刚才抬了左肩……真的出事了吗?是什么样的事情令他的眼神那么阴郁,像是雾霭重绕的夜,连一点点星光也不曾觅见。又或者,是她太敏感了……

头顶低沉的天空爆发出轰然雷鸣。夏日的雷雨终于姗姗而来,却带着积聚的狂威席卷苍穹。一时间乌云满布,雷电齐飞。

豆大的雨水砸在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奔驰车在公路上行驶,她依稀可以听到被车轮碾过的潮水声。

她的心没由来得更紧缩了。前面的公路在急风劲雨中模糊不清。两旁昏黄的路灯熄灭了好几盏。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她忘了眨眼,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就横卧在前面的公路上。仿佛有道锐利的视线从那边的驾驶车窗里扫来。

四周又恢复成黑暗。她的心却在咚咚狂跳。她立马在手机上输入夏名遐的手机号,刚按完绿色的拨通键,突然一洞黑色的枪口抵在面前的窗玻璃上,正对着自己的脑门。

这一瞬世界清宁了。只有电台里播报员用急促的声音说:“本社据悉,原本拘留在市西区男子监狱的前纪委书记夏堇深已于今日下午16点由同伙劫狱逃亡……本社据悉,原本拘留在市西区男子监狱的前纪委书记夏堇深已于今日下午16点由同伙劫狱逃亡……”

下一瞬,她的手机被丢到一边,整个人被粗暴地拽出奔驰车。一个男子用枪抵着她的太阳穴,“轰——”得一声,暴雷仿佛就在耳边炸开,季小清重心不稳跌在地上,又被一只手勒起,塞进那辆黑色的轿车。满身粘着雨水,刺骨的寒凉如坠冰窟。而奔驰车的司机钻空子大转弯,全速沿路返回。这边倒也没有追。

他会去通知名遐吧……名遐一定会来救她吧……

季小清打量周围几个人。包括驾驶员,总共有三名持枪的黑子男子。副驾驶座上夏堇深转过头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还请季小姐多多配合了。”

“机场在东城区。火车站在北城区。你恐怕还出不了关口,所以在西城郊区等人经过,正好挟持了我?”被枪抵着脑门的时候,她突然能冷静下来分析。

“一般人质恐怕没什么用。我在夏西公路上等了你一会了。”夏堇深嘴角笑着,眉心却轻微拧起。

夏西公路。从夏家到西城区的自修公路。从夏宅到这里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

果然不久便见到三辆轿车从后驶来。夏名遐由最前端的车中走出,保镖从另两辆车中走下。

夏堇深拿起手枪,亲自拽着季小清下车,走到夏名遐面前,三个亲信护在身后。

暴雨冲刷而下,四周忽明忽暗。她只觉得冰冷的雨水在脸上肆意刮过。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头皮上。像冰钻一样的水滴沿着后颈流向脊背。

“我和我的人,一共四张机票。今晚就要离开中国。”夏堇深沉着脸,一字一句像从齿间磨出。

“你的人?”夏名遐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话,目光瞥向后面三个黑衣男子。突然他们的手枪齐齐对向夏堇深的后背,“明白了吗?”

夏堇深微微张着嘴,扬声冷笑道:“好厉害的侄儿啊。当初留下了你真成祸害了。逼我认罪,帮我劫狱,却是为了将我推向更恶名昭著的深渊!”

夏名遐笑而不语,眼神清冷桀骜。

“杀鸡敬候。明珠那儿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所长更要力拥你成为继承人了。”

“我本就是继承人。夏董瑞的遗言我通过玻璃窗看着一清二楚。大伯,你想叙旧得抓紧了。大约十分钟后警车就会赶到了。”有人来为夏名遐撑起全黑色宽广的雨伞,他屹立在季小清面前,像泰山一般宏伟不倒。

“哈,你忘了她么?”夏堇深抓紧季小清的领口,眼神近乎疯狂,“你应该不想你心爱的女人陪我一起上路吧?”

夏名遐这才发现季小清似的,目光缓缓地转到她脸上,恍然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她吧?不派上她,怎么能诱使你自以为有把握了逃狱?不派上她,怎么避开顾家条件苛刻的联姻?不派上她,怎么误导夏明珠认为我不识时务对我放松警惕?”

季小清怔然无语地看向夏名遐。在心里感叹道:好演技!

这个时候确实不能让夏堇深以为自己抓到筹码。她也配合地笑道:“夏堇深你确实糊涂了。你下午16点逃狱,夏家的消息总比警方还灵通些。我是17点多才刚从夏宅出门的。名遐如果真喜欢我,可能让我去危险的地方?”

“我不信……我不信!”夏堇深胡乱往地上开了一枪,子弹险险擦过她的脚踝,季小清痛叫一声,双腿无法保持平衡一头栽倒在地。身后的黑衣男子趁机上前制服夏堇深。

夏名遐给了身后保安眼色。保安上前接过近乎疯狂的夏堇深。夏名遐对那三名黑衣男子说:“你们离开这里。警察马上会过来。乘夏家的车回去。”

匆忙的脚步声在季小清四周踩响。她的右脚脚踝火辣辣地痛。殷红的血混着冰凉的雨水在脚边漫开。

“轰——”得一声暴响,她已经感觉不到害怕,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涣散。仿佛有脚步声来到自己面前,下一瞬她脑后的长发被人抓住,整个头颅被吊起面对夏名遐俊美得仿若不现人间的脸。

“清清,你是不是很痛呢?”他目光流转,好似怜惜,嘴角却有嘲讽的意味。

痛。当然痛了。不然你被打一枪试试……为什么要抓我头发,头皮简直要脱落了……

季小清嘴唇翕张,却说不出话,只是微微睁着眼,用最后的意识看向他。

“你和夏启亮站在一旁,目视我被人擒制着送入夏家车里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心情呢!”那黛黑色的眸子,从阴郁中窜起一把烈火,比雷光更噬人,牢牢锁在她脸上。

你在说什么……我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

她觉得眼皮越来越厚重。几乎要睁不开了,就连夏名遐的脸也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季小清呵,我们终于一人背叛了对方一次。两清了。”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带着重重压抑后的沉痛,脑中略过一幕幕灰色的回忆,“我恨你,当初将我放任在夏家……”手倏地松开,她失去牵制的头颅重重地砸向肮脏的水坑,溅起高高的水渍,擦过他的颊边。他冰凉的手指刮去那一滴水渍,转身就走。任由她如死尸般横在公路上。磅礴的雨水砸在她身上,如置永不翻身的冰潭。

怎么回事呢……好像,我被算计了……

华山,你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吗……

季小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病房里。鼻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和抗菌药素的味道。她按了按床边的铃,不一会儿医生就来为她检查身体。

原来她右脚脚踝子弹擦伤后发炎,导致整个人都处于低烧状态。难怪醒来后一直觉得脑中犯晕。季小清以为警务人员不久就该来问她口供了,毕竟她是被挟持的人质。只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一直都没有人再来过她的病房。

三天后,傅景曦敲了她房间的门,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大咧咧地坐在床边。

“怎么样?右腿好点了么?”他说完还拍了拍她右腿膝盖,力道却不大。

季小清佯装剧痛的样子,呲牙道:“你是来探病的还是取我命的?”

“别在哥面前装,你道行还太浅。”那狭长的眸子斜睨她,道不尽的风华。

“嗤……”为什么每次一见到傅景曦心情都会变好呢。明明之前还一直抑郁着,夏名遐,或者季华山,那个人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来到她身边了……

“对了,你不是说九月九号结婚么?今天都十二号了。”傅景曦的话无疑将她已经堵塞的心又打了一个死结,季小清脑袋侧到另一边去,“不结了。”

“那好啊!”他突然爆发出极大的赞叹声,惊得季小清掉转过头,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他。

“你没听说过吗,”傅景曦悠闲笃定地说起来,“婚姻是坟墓,一只脚跨进去从此就不得自由。恭喜你季小清,你又回到自由的怀抱中,享受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

“那是你吧,”她白了他一眼,“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傅景曦你可不可以正经一点?”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开始和他斗嘴。

“我哪天不正经了?我这不正儿八经来探望你了!这三天里除了我还有谁来看过你吗?”

“……你怎么知道没人来看过我?”她觉得自己问到了一个敏感又核心的问题,可是脑袋又晕了起来。傅景曦瞧她这样,给她掩实了薄毯,“你在这儿继续好好养病吧。别再动劳已经少得可怜的脑细胞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正当他要开门离开的时候,季小清晕乎乎地问他:“夏堇深……后来怎么样了?”

他顿了脚步,用随意的语气说:“别想那些了。好好养病吧,没人会来打扰你的。”

“哐当”一声后,室内再次归于平寂。

夏堇深其实已经死了。据说在警方追捕的过程中发生火力冲突,被当成击毙了。

网上之前的愤懑一下子转成欢呼。“恶人遭到报应了!”“国家的警务人员也太神勇了吧!敬礼!”“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一定还有一连窜的贪官藏在后头……”各式各样的言论层出不穷,主流媒体则极力宣扬这次警方的迅猛和果断。

西郊墓园里,夏堇深的骨灰埋在最西向的角落里。要不是有夏家的保安守卫,这几日络绎不绝的市民定要在他的墓地扣上几盆子垃圾。

这天又有一个年轻人来到西郊墓园。最西向的墓地前,训练有素的夏家保安挡在他身前。

“先生,非夏家亲属禁止入内。”

那个年轻人闻言取下了墨镜,琥珀色的眼清冷倨傲,“是我。”

“亮……亮少爷。”一旁的家臣认了出来,马上令人放他进去。

他手上捧了麝香百合,一路上有清雅的香气漫开,最终停止在夏堇深黑色的墓碑前。

夏启亮蹲了下来,将花束放在那张黑白照片下面。淡漠的眼瞬间光华叵测。仿若有炙热的情素爆破焚烧。

“他不知道你是为了他才离开的……他一直以为你不知道……”

“你不能怪他,他也是为你好,私生子的痛苦只有私生子懂得,他不想让你走他的老路……”

“真是上天弄人。他处心积虑要你正大光明接受夏家,而你处心积虑想避开一切跟他认。”

“我和你的眼线都给那个人截断了。我以为我通知到你了啊……”

“他是为了你才认罪的!没想到夏名遐这般卑鄙,如果堇深不担下这罪名,你的身世就会曝于公众!他是为了保护你!虽然,他做过许多错事……但是他从没对不起你!”

“快点回来吧!你父亲已经把名下的所有股份和资产全都秘密转给了你!如果合我们之力……”

“小夏,男子汉能屈能伸,忍下这仇日后再报。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脑中有许许多多的话语交织,如魔曲般扰人心神。夏启亮嘴角扬起浅薄的笑意。哼,当他是三岁小孩么?之前都巴不得将他剔除,隐瞒、阻截所有消息。发觉夏名遐的手腕高明,又决定回头扶植他了?

黑白照片中的夏堇深正对他和祥微笑。

他眸光轻闪,最终凝声道:“爸,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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