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嫣然带着梅雨先到了迎风阁。
原以为,迎风阁沐浴春风,最是喜气洋洋之时,却没想到,一进入院子,那满院子的枯权残叶让人下不了脚。到处是忙乱的小厮、丫头婆子,四处是洞大的坑。
见佟媚然扬着手绢正站在廊下与奶娘尚妈妈说话。
“二姐姐,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佟嫣然老远便叫道。
佟媚然扭头一看,脸便冷了下来,叫过迎月等几个大丫丫头,悄声吩咐道:“这个瘟神来干啥?她来便没有好事,你们几个放下手中的活汁,盯着她们便是。”
嗯。
佟媚然眉梢一挑,让脸上努力爬起一丝笑容,笑盈坎坎地迎下台阶:“是五妹妹大驾光临啊,稀客,真是稀客,快请进。”
佟嫣然扶着梅雨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绕过障碍物,环看四周一眼,笑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先前便听丫头们在背地里议论,说二小姐在迎风阁大闹天宫,把种了十几年的栀子树拣大的挑,悉数挖起根来,准备当作嫁妆先行送往武王府。
院子的角落确实堆了几棵用红布包裹好的栀子树。
佟嫣然无意的话,却击中了佟媚然的心坎上!
今儿一回府,趁武王殿下还没有开拨,佟媚然便让尚妈妈带队,几十个小厮抬着六棵包裹得很喜气的栀子树,浩浩荡荡地送到武王府。武王一身装,英气逼人,提着马鞭子,正从府里出来。
随身侍从上前问清来由,武王殿下便冷笑道:“她怕是送错门了吧?本王,啥时候答应要娶她了?”
近侍陪着笑说了一句:“五小姐派人送来还差不多,她二小姐凑的是哪门子的热闹?”
尚妈妈一身喜气的金罗蹙鸾华服,衣裙上的缠枝连理枝,是掺了金丝混着绯红线绣成,喜兴,贵气。闻言,她上前几步,仰望着一脸寒冰的武王,笑容,似乎是临时拼凑而成,很僵硬,很不自然:“武王殿下说笑了,这哪能送错门呢?我家小姐爱栀子花成癖,今儿送过来,一是担心成亲那日太忙乱,忘了这茬,二呢,也算是为武王殿下壮行色,祈愿武王殿下一路平安,凯旋归来。”
“她爱栀子花尽管爱去,跟我南宫燊燊有关系么?”武王殿下冷笑道:“至于成亲之说,怕是她梦魇了吧?跟本王更没有关系!”
说着,转身命令一群近身侍卫:“上马,出发!”
尚妈妈便目瞪口呆地望着武王殿下催鞭而去,而留守的侍卫便黑脸黑嘴地驱赶撵人:“走走走,少在府门口丢人现眼!”
扭身回去,命守府门的兵士:“关上大门,仍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尚妈妈发了一会儿呆,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得让小厮们抬着栀子树打道回府。
“五妹妹说啥话呢,怎么会来得不是时候?”佟媚然亲热地挽起佟嫣然的手臂,一边往回走,一边笑道:“听说五妹妹再次死里逃生,早想过去探望探望,可连日来忙乱的很,一时抽不出时间来,还望五妹妹原谅哦。”
佟嫣然故意问了一句:“近段时间,二姐姐一直玉体欠佳,这样的身体可经不起忙碌哦。二姐姐,你都在忙什么呀?”
佟媚然便望着佟嫣然那森然生波的大眼,似乎有些腼腆,面生红霞,垂头笑说:“唉,这事不说也罢,免得五妹妹介意。五妹妹的身子好不容易好了一些,我当姐姐的,自然不能再让你伤心难过,影响身体。”
“二姐姐,你放心,任何事情都不能让我介意,更不可能让我伤心难过,”佟嫣然步上台阶,掀起帘来,指着正堂里放着的那些箱箱笼笼:“二姐姐是指你的婚事吧?这是好事啊,我为二姐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心难过呢?”
佟媚然盯着佟嫣然:“武王殿下一回来,二姐姐便要嫁给他了,你……。你不介意不生气?”
“有啥好介意的?我从来没打算要嫁给他,他纠缠不放。如今二姐姐一心要嫁他为妃,我感激不尽,还生哪门子气?”
听着这话,佟媚然是又高兴又不开心。
高兴的是,佟嫣然对武王殿下没一点意思;不开心的是,自己似乎拣了一个别人不要的东西!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有诰命在身,天下人哪个不知你是未来的武王嫡妃?突然间江山易主,你将何以面对天下众人?”
佟嫣然嗨了一下,笑眯眯地看了佟媚然一眼:“这有什么?我可是坦荡荡的。不好面对众人的,不应该是我吧?”
佟媚然一下子便有羞怒之色。
佟嫣然是话里有话啊。
她咬了咬牙,眼里飞过一抹讥讽得意的精光:“听这话,五妹妹还是有责怪我的意思。可这也怪不得我呀,妹妹要怪,你就怪武王殿下吧。”
佟嫣然自然明白佟媚然的意思,但她故作不知,问:“这跟武王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佟媚然故作娇羞,环看四周一眼,声音并没有压低:“真是有心裁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了昨夜的一幕,你五姐姐不嫁也得嫁了。”
“什么昨夜的一幕?”佟嫣然饶有意趣地继续问:“二姐姐越说,我越糊涂了。”
身侧的几个丫头婆子一个个竖起了耳朵。
佟媚然得意非凡,横波媚转,那发鬓上的紫水晶流苏,晃出一道又一道刺目的光芒来,“傻妹妹,真傻,这还不明白么?”
迎月赶紧替主子申明一句,笑着说:“若武王殿下在跟前,五小姐便得称他一声二姐夫了。”
佟嫣然更不明白了,傻乎乎地张大嘴:“不是成亲后方能改称呼么?”
迎月更笑得满脸都是白生生的牙花,拍了一下巴掌道:“成亲分仪式及事实……。素日里五小姐最是伶俐不过,这会子连这也不明白了?”
好个死丫头,竟也敢狗仗人势取笑自家小姐!梅雨便冷笑道:“我家小姐自然是无事不通,只是不懂那些肮脏不堪的狗屁事实!”
佟媚然的脸色倏地变了,瞪了梅雨一眼:“贱丫头,你方才说啥?”
还不是彻底翻脸的时候,佟嫣然便喝退梅雨,笑着说:“二姐姐,大喜的日子何必跟丫头计较?”
边说,边扬了扬手:“我还要去颐养堂给大娘请安呢,也就不在这儿添乱了。”
不等佟媚然吱声,佟嫣然领着梅雨扬长而去。
佟媚然看着佟嫣然那窈窕修长的背影,恨声连连:“死丫头,且等着,等本小姐心愿得偿,我定让你们明白,啥叫肮脏的事实!”
“小姐,此刻不是跟她们置气的时候,”尚妈妈忧心忡忡:“武王殿下的那番举止,我真有些不安哩。”
佟媚然回过神来,眉尖紧蹙:“该死的,他不会得了便宜又卖乖吧?妈妈,你马上去见候老夫人,从她那里探探口风。”
“哎,我这就过去。”
帘外的丫头一回禀,襄王妃便连声道:“快进来,快进来。”
“给大娘请安。”佟嫣然走进屋,礼数周全地请了个安。
襄王妃斜倚在临窗的炕上,边吸着水烟边享受着丫头们的捶腿捶背。暗沉沉的屋里,充斥着一股熏香及烟草的杂合味道,难闻之极。
襄王妃头也不抬,“是五丫头啊?你怎么过来了?听说你好起来了,正要亲身过去瞧瞧呢,可哀家前脚出了屋子,后脚便有来回话的,日夜忙得哀家脚不沾地。此刻眼瞅着你这付活蹦乱跳的样儿,哀家也放心了。”
“大娘自然不用担心,我早说过,我是九尾猫投胎,轻易死不了的,”佟嫣然抿嘴笑了笑,在炕前的椅上安然坐下,款款地说:“方才从迎风阁经过,看见二姐姐忙的什么似的,满院子的枯树残枝,也不知道二姐姐要干什么。一问迎风阁的人,才知道二姐姐不日便要出嫁了,她是想把那几棵栀子树先移裁到婆家去呢。我很惊讶,二姐姐什么时候说下亲事了,难道,是我睡死过去的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么?要不然,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情呢?”
不等襄王妃回答,佟嫣然又问:“大娘,二姐姐要嫁给谁呀?像二姐姐这样的人品,能配得上的人还真不多,可千万不能随便嫁个人家呀。”
襄王妃看着一派天真的佟嫣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看了看如木桩般站住的屠嬷嬷一眼。
屠嬷嬷便从小丫头的手里接过茶盅,亲手捧给佟嫣然,笑着说:“五小姐来得真巧,王妃娘娘正准备着人去请五小姐过来呢。”
佟嫣然慢慢地接过,慢慢地掀开茶盅盖,动作优雅地撇了撇茶水上的浮味:“大娘有事吩咐?”
襄王妃坐起身,伸手扶了扶有些歪斜的簪钗,看着如闲云野鹤般的佟嫣然,面带一抹怪异的微笑:“你还记得明儿是啥日子么?”
佟嫣然想了想,道:“应该是四月初三了。大娘,你如此问,难道那是一个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襄王妃又是那样诡谲的一笑。
屠嬷嬷便道:“果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跟我有关系?”
“自然,”襄王妃从炕桌的青花瓷盘子里拿起一瓣红囊柚子,一边轻轻地将红宝石般的肉粒往红唇里送,一边笑道:“事情若无变化,明日该是你出嫁的日子。”
佟嫣然哦了一声,一脸的平静,就像古井里扔下一块石子,他人看不见一丝涟漪。她仪态万方地端着茶盅,轻轻地抿了抿,并不说话。
襄王妃惊诧于佟嫣然的淡然,还以为她没听明白,又加了一句:“四月初三是皇上太后给你亲定的大喜日子,这个,你不会因为病了一场便把它忘在脑后了吧?”
“那倒不会。只不过,那日子是皇上太后定的,又不是我自己定的,所以,我没必要往心里去。”
襄王妃与屠嬷嬷相视了一眼,那眼神皆在说,这丑丫头也太狂妄了,她以为她是谁啊?
“五小姐悄声罢,这大不敬的话,在这里说说也罢,在外人面前可不敢乱说。”屠嬷嬷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
“有什么不敢说的?”佟嫣然冷哼了一声:“我还亲自给皇太后上过奏疏拒婚呢,那上头说的话,比这个严重多了。事过多日,我的脑袋不照旧在脖子上头?”
几句话,便呛得屠嬷嬷说不出旁的话来。
襄王妃便有些恼怒,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凌厉,继尔又带有幸灾乐祸:“我叫你过来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你的婚事因为武王殿下突然率军平叛而搁浅。这武王殿下也真是的,既便圣命难违,可过府来说一声总应该吧?他倒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搁着,他这是不拿咱们襄王府的姑娘当回事啊!”
佟嫣然仍是一付事不关已的冷淡,笑了笑,站了起来:“假如大娘叫我过来是为了这件事,那就让你操心了,这事我早知道了。再说了,武王殿下怎样也轮不到我生气啊,该生气的,不是二姐姐么?”
知道了还是这付淡定如水的鬼样子?而且,她这话是啥意思?难道,她知道媚然暗中所做的事情?
不会吧,昨夜之事做的那般隐秘,外人又如何能知情?
佟嫣然走到帘后,又回头:“哎哟,差点忘了正事。”
襄王妃望着她,心里却在防备着,谁知道这死丫头又会出啥夭蛾子?
“趁着连日来天气晴好,我想出府去走走。”
襄王妃一听,心头一松,喜便上眉梢,哼哼,真有自掘坟墓这一说啊,正在想辙如何将这死丫头弄出府去呢,她却好死不死地找上门来,自寻死路!
便笑道:“四月的天气确实好,不冷不热的,到处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哀家若是得闲,也想四处走走呢。五丫头,你想上哪逛逛去?大娘给你派人派车。”
“不劳大娘费心,我也就在近处走走。”说完,佟嫣然退了出去。
襄王妃扭身看着窗外,看着那道亮丽的身影渐渐地被花木隐没,凌厉的眸底里便盛满了暴戾,她在屠嬷嬷的耳边细细地吩咐了一番,尔后,尤自冷笑:“死丫头,你偏要往地狱走,这也怪不得哀家,你咎由自取罢了。再,告诉金锁,她若再不听话,她的双亲……哼,她自己惦量去!”
屠嬷嬷领命出去。
大丫头金钗便掀帘进来:“主子,奴婢去请二小姐过来,可二小姐说没工夫。”
“她又在折腾啥?还嫌迎风阁不乱么?”
金钗轻轻地说了几句。
襄王妃一愣,“啥?她跟五丫头真是这么说的?”
“是,当时奴婢就在廊后,亲耳听到二小姐和五小姐的对话。奴婢听去,五小姐似乎知道些啥,和着那个梅雨,一唱一合,句句都含着讥笑之意。只是,二小姐很开心,好像没听出她们的话外之意来。”
襄王妃猛地拍了一下炕桌,将搁在上头的杯盘碗盏震得叮当乱响。怒气,顿时从眼里喷射出来!“哀家日夜为她悬心,劳心劳力,她可好,回来也不知来禀告一声!做事也不知道隐秘些,逢人便嚷,狠不得满世界都知道她的事情!这么多次的教训还不够她受的,依旧不知道收敛!巴心巴肝送去的花木被人黑着脸退回来,当众被人扇了脸,她也不知道难堪,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霍地站起身,抓起绣帕便走。
“主子……”
“去迎风阁!她不肯来,哀家便去见她!”心说,再不好好的管束管束她,半道上再出啥意外之事的话,真不知道她该如何收场!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蒙蒙的天空,低垂沉闷,似乎伸手一抓,便能抓到一片铅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