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整整五十三岁,守寡守了将近三十年,她做梦都盼望着遗腹子独根能早日娶上媳妇,她这些年的罪也算没白受。可是,还没等她梦里的儿媳妇出现,儿子独根就出了意外。
老娘住在山里,村前有条大河,儿子独根经常到河里抓鱼。那天,独根刚到河边,前面摇过来一叶小舟,竟然挤了六七个人。独根刚要喊人太多了危险,可话还没出口,那条小船便在河心横了过来,眼瞅着人就像煮饺子一样栽进了河里。独根想也没想,纵身跳进河里,奋力向众人游去。独根一口气救上来两个人,等他再潜下去的时候,突然呛了一口水,他几乎背过了气。独根拼命甩着头,又用力捶打前胸,才缓过这口气来,随后又救上了两个。等落水的人全部脱险,独根躺在河沿上,脸色惨白,大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众人把独根送回家,老娘这才知道他们是外省来旅游的,想沿河看风光,便偷偷雇了条小船下了水,没想到出了意外。休息了一会儿,独根便恢复了常态,他让众人赶快回驻地,同样善良的老娘也催促着他们离开,并坚决拒绝了他们的谢意。母子俩把那些人送出村,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回家门。
可谁知三天后,一向身强力壮的独根却突然发病。先是不停地咳嗽,竟然咳出血来,然后是忽冷忽热,紧接着竟然出现了昏迷。据看病的老大夫说:独根的病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下水救人所致。可是,那些获救的游客自打离开后就再没人来过一次,甚至连个电话连封信都没有。而家徒四壁的老娘又实在无力筹措那近乎天文数字的治病钱。就这样,在独根独自救了四条命的一个半月后,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早年丧夫,晚年丧子,老娘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她把独根埋在河边,天天守在坟前哭。哭一阵子,骂几声大河,直到哭干了眼泪,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坟前,痴痴地望着汹涌的河水,一言不发,仿佛一个傻子。
老娘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而村里却知道这里出现了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村委会把独根救人的事儿报到了乡里,乡里派人实际调查,整理了材料,专门向上报送。没过几天,村长领了一个人来了,说是报社的记者,找到老娘,要采访独根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老娘木着脸摇摇头:“人都死了,还弄这个有啥用?!”
“老嫂子,英雄的举动应该得到社会的认可,而让社会认可的前提就是把英雄的事迹宣传出去,让社会都知道……”村长按着记者的意思耐心地开导着。
“英雄?”老娘木呆呆的眼睛动了一下,“你说的就是像电影上那些炸碉堡堵枪眼一样的英雄?俺家独根也能和他们一样?”
“意义不完全一样,但性质都差不多。”
“成了英雄,那俺家独根不也能名垂青史了?”老娘突然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话。
“至少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记住他、学习他甚至崇拜他!”
“俺谢谢你能让我家独根成为英雄!”老娘眼里盈满了泪花,转过身来看着记者,“俺这就跟你说独根的事儿,你问吧。”
记者详细采访了老娘,回去后挑灯夜战,三天后,一篇文采飞扬、感人至深的文章在报纸上刊登了。记者又亲自来到村里,把报纸送到老娘的手里。不识字的老娘痴痴地盯着报纸:“俺家独根上报纸了,俺家独根成英雄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溅到了报纸上。
可是,独根并没有真正成为英雄。村里和乡里把独根的事迹材料报了上去,希望能把独根命名为英雄,可上头主管部门却给退了回来,原因只有一个:独根的事迹全是自己叙述的,并没有相关的人证物证,这样的情况不能命名为英雄。
救人送了命,事迹上了报纸,可儿子却不能成为英雄。老娘又一次呆住了。她紧紧握住前来看望她的记者的手:“你不是告诉俺俺家独根就是英雄吗?这咋又说不是呀?”
记者满怀愧疚:“大娘,其实独根兄弟早已成了大家心里的英雄,可要成为有关部门评定认可的英雄,就需要按审批的程序和条件来,如果能找到独根兄弟救的那些人,他们再出面作证,独根兄弟就会成为有本本的英雄。”
“真的吗?”老娘心中一动。
“真的,我以人格担保!”记者使劲儿点着头。
“那好,俺就是走千山蹚万水也要找到那几个人,让他们给俺独根作证,俺独根就是英雄!”
记者一愣:“大娘,你上哪儿去找他们呀?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儿你知道吗?这简直等于大海捞针呀!”
“俺记住了那几个人在哪个省,也记住了他们的姓,有两个还记住了名,他们都是大城市的,俺明天就去找他们,俺一个门口一个门口地问,找不到他们俺就不回来。”
“不行呀大娘,你这身体?”
“俺独根这辈子啥也没享受着,俺要是连这个他该享受的名都没给他争来,俺这个娘还有脸对他吗?!”老娘说着,看了看儿子的坟,又看了一眼波涛翻滚的大河,径自起身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老娘真的起身了。她一个人离开家,辗转到了乡里,坐上汽车,去了市里,又坐上火车,最后到了最近的那个省,去了记忆里游客说的那个城市。她取出了刊有儿子事迹和照片的报纸,向行人询问着打听着,开始一家家一户户、一个门口一个门口地寻找那几个能决定自己儿子名声的“陌生”人。
从夏到秋,由冬到春,日子在一个门口与一个门口的询问中度过。在第三个盛夏到来的时候,老娘终于回到了家里。
当天晚上,老娘就敲开了村长的家门。
“老嫂子,证人找着了?”村长关心而又急切地问。
老娘仿佛没有听见,她呆呆的目光盯着脚面:“村长,在河上建座桥吧。”
村长一愣:“建桥?打多少年就想建了,可哪有钱呀!”
“我有!”老娘说着从怀里掏出好几本存折,堆在了村长的面前,“用这些钱,能建啥样的桥就建啥样的!”
村长呆住了,老半天抬起头:“老嫂子,这钱?”
老娘站了起来:“你别问了,桥建好了就用俺独根的名,就叫独根桥,你建还是不建?”
“建!建!”村长眼里含着泪,“老嫂子,我代表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谢谢你,谢谢独根!”
河上开始建桥了。这可是几辈子人的心愿,村里人欢呼雀跃。不少人都对钱的来历不止一次地嘀咕过,最后大家明白了,肯定是老娘找到了独根救的人,而人家不愿意出面作证,最后给了老娘一笔钱。可不管怎么说,这钱、这桥是老娘和独根换来的,大家要永远感激他们。
老娘出资建桥,这件事儿引起了轰动。乡里、县里甚至市里都在关注这件事儿、关注老娘,可老娘死活是一言不发,也拒不接受给她的任何荣誉,最后上头决定:授予独根英雄称号!
桥终于建成了。上头的领导全赶到了大桥现场,和老娘一起为大桥剪彩。鞭炮放完,领导讲完话,让老娘谈几句感想,老娘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桥头石碑上刻着的“独根桥”那三个大字,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句话:“这座桥只给农村人走,不许城里人过!”
一片哗然,众人全呆住了。村长急忙挤过来,一把扯过老娘:“老嫂子,你咋了?你刚才说的那是啥话?”
“俺没糊涂,咱本乡本土的城里人、农村人都可以用这个桥。”老娘看了看众人,“刚才领导不是说了,咱这准备开发旅游资源,这桥通了,俺们村也可以开发旅游项目了。可旅游一开发起来,外省的人来的就多了,俺这座桥就不许外省的城里人过,特别是俺独根救的那几个城市的人!”
“为啥呀?老嫂子,你可别胡说了!”村长急得简直要跳起来。
“你们知道建桥的钱是咋来的吗?俺去找那几个证人了,俺一个人一个人地问,一个门口一个门口地找,俺拿着那张报纸跟人家说俺独根救人的事儿,可是呀……不少人根本就不听俺说什么,甩甩手就走了,有的甚至还骂俺是骗子,也有不少人倒是听俺说,可没听上三句就从包里掏出点儿钱扔给俺,说‘这么大岁数了,要钱就要呗,还整张报纸骗人,不要脸!’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俺挨家问,可几乎家家都是像他们一样扔出点儿钱来就把门关死了。俺找了三年,没找着那几个证人,却找了一大堆钱回来。人家把俺当成了讨饭婆、骗子!俺真不明白,那些个人,别人救了他们,可他们咋就连个感恩的心都没有呢?俺就是想打听个人,可他们咋就以为俺是骗子呢?!俺这是实实在在的桥,俺不让他们那些坏了良心的人走,省得他们污了俺的桥、污了俺独根!”
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头仿佛都压着一块巨石。
“老嫂子,后来你就寻思用这钱回家建桥?”村长打破了沉默。
“俺回来前病了。其实俺在城里住的、吃的和那些讨饭的差不多,没人在乎俺。是一个老大姐发现了俺,她把俺送进医院,后来俺好了。俺和她说起了独根的事儿,她从头听到尾,流着泪跟俺说:‘大妹子,别找了,那几个人不要良心了,你就是找到他们又有啥用?!你现在这样儿,独根在地下也会伤心的。回去盖座桥,那是独根拿命换来的,就叫独根桥,让世世代代的人都记住独根。其实是不是英雄有没有本本并不那么重要,能记在大家伙儿的心里,那才是真正的英雄!’俺一下子就转过弯儿来了,第二天俺就离开了那个城市。”
“大娘,”报社的那位记者走了上来,“救你的那个大娘是哪的人呀?”
“她就是那个城市的人呀!怎么了?”
“那不是说明那个城市的人并不都是坏人嘛?忘恩负义和总怀疑别人不安好心的只是少数人,就说你建桥的这些钱吧,这可不是小数目,这得多少人给过你钱呀,他们给你钱,难道不是好人吗?其实不管在哪里,世上还是好人多。桥建成了,你不让城里人过,是不是有点儿对不起那些好人呀?”
老娘愣住了,老半天没有说话,她看着这座几代人祈盼而现在才建成的桥,看着桥头石碑上那三个大字说:“乡亲们,各位领导,桥建成了就是让人用的,谁走都一样!”
寂静。随着那几位领导和报社记者拍起了巴掌,桥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