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九点钟,×县民报馆的狭陋的编辑室里忽然挤进了一张大方桌,方桌上摊着“马将”和“筹码”;但那些“马将脚”却老是围着炉,靠着主笔的写字台,背贴着书报柜,就这样你瞧我我瞧你的犹疑着,观望着;大概是为着“一块餐”“么半铜板”,和“么半角子”的争执,附带着人选问题,以致僵了局。
久已寄居在这报馆的上海客人老潘这时刚从友人处宴毕回来,走进编辑室,眼睛逡巡了一下,首先对着写字台边那位不知从什么地方揩油喝过一点酒的红脸的校对先生打趣的说:“吓,畜生先生又喝了酒啦!?天天喊请客请客,酒又老是只给自己喝。你究竟几时请客啦?”
“请客就请客,难道我还赖不成;可是,阿弟,我每天晚上天快亮才困觉,下午六七点钟才起床,连晚饭都赶不上,你瞧我这几天有工夫没啦!”
畜生先生大概在牌局里遭了排挤的缘故,他盛气的用那粗糙而沉郁的沙沙之音回答他那个“阿弟”以后,象当众丢了脸一般,走到方桌边默默的坐下,左手撑着头,头缩在借来的那件大衣里面,右手使力摸着桌上那块光溜溜的“白块”,耸着肩,重重的将那“白板”打在桌面上。
主笔和其余的诸公皱一皱鼻头,依然幽默着,因为这请客问题,在他们看来,已不怎么新鲜了,虽然,如果畜生先生真正请客,倒也是一件新鲜的事!
畜生先生原来的“大号”是“楚声”,因为和“畜生”
音相近,所以才被人这样不雅驯的称呼了。他在这报馆,薪水不算少;如果一元大洋能换三千文,以文计,足有二万四千文。虽然他平日爱喝两杯酒,爱抽两枝烟,但烟酒向人家揩油的时候是很多的。至于茶,他能将地下的橘皮拾起来,放在玻璃杯里,用开水一次一次的冲下去,一壁喝着,一壁还自得的说:“人家喝西湖龙井,我喝橘子露。”校对到半夜三更,有时他也肚皮饿,但只须搁笔立起来对天叫两声:“阿爸饿煞呢!”这饿的问题也就算解决了。虽则他冬天穿的是夹袍单裤,但白天用不着起床,床上有被,被的全部没有多少洞。即令有时白天要起床,他只须经过半个钟头的颤抖,让那加了煤的炉子通红了,这冷也不能奈何他的。那个没有顶的碗帽,虽则四分五裂的漏出红底子,很不受看,但据他自己说:“这帽我越戴越惬意!”他以压发的名义,让它永留在头上。听人家嘲笑,作弄,总不发脾气,头上有一头很长的黑发,就没有了那破帽也不碍事!想起女人来呢,他便大叫着:“阿爸瘾煞呢!”直往床上钻,枕边有香烟,有吐痰罐,而且有《金瓶梅》,有《绣榻野史》,只须翻着西门庆和潘金莲上劲儿的那页,抱着被,身体斗颤了一阵,这性欲问题也耗费不了他什么。说到“二四铜板”的马将上,他赢的时候也有的,叉马将他虽爱,“么半角子”却不来。为着想把黑漆破烂的卧室弄白一点,虽也曾化钱买纸请主笔编辑等名流去写署名“人杰题”的字,但在这上面化费也有限。象他这样俭朴的生活,在谁看,每月他该剩两个钱的,何至于连请一次客都请不起呢?况且老潘是主笔的客,这客人还请他吃过饭。因此,有一次,他对老潘谈过这样客气的话:“老潘,过几天我请你吃饭!”
“啊,你请我吃饭?当真?”
“当真,不过什么时候还不能定。”
“那为什么?你也不是怎样有钱啊!”
“这是不管的。真心话,阿弟,你这人很好!我想和你轧个朋友,并没有别的意思!将来到上海,我还要来看你呢!”
“不敢当,不敢当!——好,定要请客,我也只好谢谢你,一定不失约就是。”
虽不希望这预言能够实现,但他们混熟了,老潘每每开玩笑的催着他:“喂,你究竟几时请客啊?”他总满口应承道:“快了,你在此地总还有几天耽搁吧?!”于是就抽空向朋友接洽着:“喂,朋友,你们如果要请客的话,我愿入两块钱的股,因为我搭便要请一个人。”老潘差不多早已将他的这种苦衷宴饱了的,实在不忍去叨扰他的,但不知如何,依然爱向他开玩笑的催着。
现在,距畜生先生宣布要请客的日子,已经个把月了。旧事重提,他缩在方桌边不免有点羞恼的意味。这,老潘不曾顾虑到,笑嘻嘻反在他那冒火的薪上泼了一瓢油:“要请客,畜生先生,我看你还是把那件借来的旧大衣押几毛钱再说吧。”
“不要太瞧不起人吧。阿弟!”畜生先生向老潘瞟了一眼,依然低下头,弄着那块“白块”。
“岂敢,岂敢,并不是瞧不起人,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不曾要求你请客啊!”老潘涎着脸走拢去,站在他右边。
“请客就请客,你开口好呢!请多少钱的客,你开口好呢!”
“要我开口吗?——好,那末,五块钱!”
“……”
“唔——不答应吗?——数目太大了吗?——那末,两毛钱,两毛钱!”
老潘调侃的说着,又站在他左边。这时,他放下撑着头的那只手,胸部挺了一挺,露出那件破旧的绸小袄。老潘凑近他,用手揭了一揭他那大衣,继续说道:“小袄还是绸的呢!倒看你不出噢!那件哔叽夹袍那儿去了啦?”
“什么话?两毛钱?我楚声是请两毛钱的客的人啊!
你睁开眼看一看。绸夹袄,哔叽袍,你管得着?哼,什么话?”
畜生先生愤怒的立起来了,他平常就恨透那安富尊荣的享乐者,而特别同情于可怜的自己,同情于和他差不多或比他更蹩脚的人,因此,他一开口就满口“阿爸阿爸”
的,称老潘“阿弟”算是顶客气的。现在,“请客”,“借来的旧大衣”“两毛钱”“绸小袄”,等等等等,全把他剥光啦,“阿爸”是真比阿猫阿狗还不如的畜生啦。于是,他丢了那“白板”,手在桌上拍了一下。
“好啦,好啦,畜生!”
“何必呢?人家和你开开玩笑的呀!何必呢,畜生!”
“哈哈,畜生今天又要发瘟啦,醉啦,又要乱闯起来啦!”
其余的诸公都对他丢着嘲弄的眼光。
“得啦,得啦,动什么气,我不和你吵。——不请客,不请客就行了,动什么气!”老潘退了几步赧然的说。
“真笑话啦,你把我楚声当什么东西,哼,请两毛钱的客!讲出这种话来,先就把自己看得不值两毛钱的。告诉你,两毛钱,你吃得下,我楚声就没有脸皮拿得出。”
畜生先生说着,又在桌上拍了一下。
老潘禁抑着自己的愤怒,也深深的感到因开玩笑弄成这样结果的无意思。但终于看不惯对方那威武神气,便也奔上前,在桌上打了一拳,愤骂着:
“拍桌子想打人吗?哼,好家伙,我老潘是不信邪的,就顶怕的这一手。请客又不是我自己要求你的,真笑话啦!你问我请多少钱的客,我说五块,你不响。我说两毛,你就动气,哼——你畜生有钱,阔,我早已闻名啦。
你大胆请十块二十块钱的客,我姓潘的肯吃你的不是人!”
“什么大好老,什么大好老?别人怕,我楚声不怕!
尽管来好呢!怕你不是人!妈特皮!在上海,我怕你,在×县,吓吓,你打听打听看!”
实际也用不着去打听,畜生先生那瘦小的拳头并不怎样威武。那睁着的凹进去的眼也并不象活人的那般吓人。
那贫血的脸枯瘦的身体,尤其看不出是富于精力的。光是那粗糙而沉郁的沙沙之音也显然不能在武力上泄愤。但凭着那股蓬勃的怒火,作兴演起武来也说不定。于是:
“畜生,你也太什么啦,老潘是我的朋友。他在这里做客,你也该原谅点,况且还是你的不是……老潘,犯不上跟他吵,犯不上。”主笔说。
“真是岂有此理,——再闹,我定规捶他。”
“若不是主笔……连我……哼……”
诸公中隐约发出不利于畜生先生的声音。
畜生先生稍稍静默了,两手撑着头,看着“中风”
“发财”,“一万”“九万”……颓丧的走进隔壁房里躺在床上的老潘也静默了。回忆、忏悔、羞惭,不断的由他的脑门出出进进:
——这是贫穷者的火焰!
——我是客,而他至少也算半个主人!
——我住在这儿,真是太长久得不成话了。我对他,有什么呢?他是昼伏夜出,在冬季简直是个见不到太阳的人!他饿,他冷,他被任何人叫着“畜生”,他喊叫,他自尊为阿爸,这种种,谁懂得他呢,我是彻底了解他,同情于他的。
——他空无所有,然而他要请我,和我轧个朋友,他对我总算客气呀!竟由我的不检点,把一件客气的事弄成毫无情趣的粗暴的结局,把这弱者侮辱了,这应该吗?俨然以“富有者”的态度,奚落“穷乏者”,逼迫他对自己实行一种出乎他能力之外的礼节,这是多末丑恶,多末值得羞惭的事!何况我并不怎样富有,如他心目中所设想的,而竟以此酿成他的误会,恼出他一种失态的怒火,且无端遭受了旁观者的冷眼,唉,多末残忍呀!
——朋友,来,我们全是一样,我们全是吃不饱、穿不暖、住不舒适,我们全是走投无路,全是背上压着重载的驴,受鞭打的牛马,我们应该化大事为小事,化小事为无事,我们应该握手言欢,互相怜抱,互相关怀援助!无数个我们这样可怜虫,应该只有一颗心,一条路,向我们公共的仇敌奋勇的打去才对的。朋友,我没有战胜你,你也没有打败我,我胜了你,你胜了我,全是耻辱的,可悲哀痛哭的!——禁不住淌着泪的老潘,用手绢揩了揩眼睛,又走进编辑室了,他勇敢的说:“楚声先生,今天是我错了,对你不住,当日你要请我吃饭,我本不愿你花钱的。往后,我虽然常常提起这件事,今天又提及,谁都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何况你的心境不佳,而且又喝了点酒?无论如何,是我错了,很对不住!”
“是的啦,在这种地方,老潘是很虚心的,从前我也同他闹过,结果还是我向他赔不是。”主笔说。
“谁喝了酒,谁喝了酒?喝了酒的人才讲这种疯话。
因为我喝了酒,才说对我不住,哼,笑话!”
象又是一种侮辱似的,畜生先生依然很愤怒。老潘也觉得说话没留心,只得默默的走进隔壁房里,这才稍觉心安一点。但畜生先生仿佛感觉到稍稍过分一点似的,他不知怎样处置自己,安排自己。相骂的事,也该搁在一边了,但不如意的事太多了,心中的怒火,却不曾熄。静默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既据了牌桌的一方,虽然使其余的不敢上前,互相观望,他至少也得圆圆自己的台面的,他勉强装着堂皇的态度,傲然的在桌边坐下,伸出两手,哗喇哗喇的洗着牌,用更粗糙而沉郁的沙沙之音嚷着:“怎么啦?来啊!妈特皮,我们打牌。”
为着想调和一下室内的空气,虽谁都不愿有畜生先生在座,但室内的诸公随便推让了一下,就先后的坐下了。
“我们先来‘一块餐’,餐完了再说,好吧?”四人中的克勤说,虽没有用眼睛盯着畜生先生,但那是一个暗示,那就是,“掏不出一块钱的,请退席!”
“‘一块餐’就‘一块餐’,算得了什么!块把钱的事体!”畜生先生首先说着,有点倨傲的样子。但是,一边洗着牌,一边又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向对方:“幕阮你借一块钱把我,我马上还你!”
幕阮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于是他又向另一位伸着手:
“培元,你借一块钱给我,一歇歇就还的。我,我,我,楚声,是……是……”
培元眼瞧着别处和另一个人谈着别的事!于是,他识相的骨碌的立起来,把身边一个旁观者,实际也许就是老早等在那里的候补者,使力的推到自己的座位上:
“瑰漪,你来打,你来打!”畜生先生这样说着时,瞠着眼瞧着周围的人,忽然又瞧见远处立着的老潘,不禁拍着胸脯又改了口气,大声的加了两句:“瑰漪,你替我代打,你替我代打!钱,算我的!妈特勒个皮!”
只好以这种有钱的威严和恼愤的恶骂,结束了那一回请客的事!
一九三○,二,二十日,于上海。
(原载一九三三年十一月《现代》四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