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该庄家倒霉的时代了,庄家连赔了两次“通”,达明认定那是个好机会。自然,光是铜子滚去是发不了大财的,他瞧不起那些人,就捏着一只双角子想大大方方丢在木摊上,“但是,再看看风势吧!”这样一想,就不曾下注子,他要再慎重的将自己的手气测验一下才行的,他这样想:“譬如我已经下了两角的注子啦。我就算是邻近的癞子吧,他只下了二百钱……”这时庄家掷了个十一点,“大狗说赌棍就没有一个发迹了的,然而他拉了一辈子大车,于今他又发下怎样的迹?我不信庄家的十一点也赶不上的,癞子……”他看见癞子勒着袖,一手搜着六颗骰子,咬紧牙齿在空中旋了一个圈,慎重的,慢慢的往碗里一丢,这不消说,达明是将整个的灵魂依附在癞子身上的,他在冥冥中着实替癞子出了一把劲,因为二十个铜子的消长就如他在幻想中丢下的两角的消长,“来个十二点,急急如令敕,只要来个十二点啊!”他这样默祷着,看定癞子所掷的骰子,然而骰子不听令,偏偏滚了个九,这一来,他那赤热的心又冷下去了,真像倾荡了一份财产一般的。
他开始在心里怨怼这不好命运的预兆,咒骂在幻想里也得不到一丝满足的这倒霉事体。他愤怒了,简直想孤注的丢四角在摊上图报复,这是说还有两个是刚才在幻想里输掉的,于今只剩了四角啦。“我跟你赌赌看,妈妈的!”
他将这没有声息的恶骂向庄家喷,同时把凶眼向庄家瞟了一下,真正威武的瞟了一下,庄家并没理会他。
这时,癞子已经搜遍几个口袋凑了二百七,重重的打在木摊上,“三百!”他威武的嚷,排了一个阵式,好像这一下非把那骰子掷成个“全家福”不成。
“癞子,你顶刮刮啦,是啊,要赌就赌一下,三百算什么,还有四角的呢!骰子归你掷就是,我祝贺你,庄家的十二点小得很。”达明果真又在心里掷了四角在摊上,所以他这样诚挚的祝福癞子,借以判决自己的命运,究竟这职业可干不可干,然而癞子掷了骰子之后,随便瞧了瞧就挤出人堆了,他全不去注意那钱庄家是用那只手拿了去,怎样数法,搁在什么地方,更不去注意旁边还有在幻想里跟着他赔本的,只一走就完事。达明看着他,呆呆的,“还有什么干头!”不久,他就自怨自艾起来也挤出人堆,着实很凄然。
但在马路边颓哭的彳亍着的时候,偶然想及那六角钱,他觉着自己的命运并不坏,角子不曾输去一枚啊!然而人又在北风里移动,肚皮又在叽咕着,他的身体便涌出一种虚热来,头脑昏昏沉沉,只想在什么地方休息一会,但还是往前走,究竟走到那儿去呢?连他自己也莫明其妙了。
越走越热闹,在熙攘中被车马一挤,达明的脸便贴着一家洋货店的玻璃了。“也好、就让我来看看这里面的货色看。”他想玻璃里陈设着许多东西:军官用的皮带喽,热水壶喽,卫生衫裤喽,数不清,角落里还有几个洋囝囝,靠左边的木架上还悬着一支假手枪,上了锈。达明仔细的瞧着,瞧着,这假手枪把他的心吸去了,把他的灵魂带走了,带到一个非常玄远而奇观的境界。
“是的,人应该放强梁些,在这世界,比如我,晚上拿着那东西,站在冷静黑暗的街上,那里没有巡捕,街是四通八达的十字街便于逃走,自己装做在那里小便,或蹲在地下系袜带,等有人,穿好衣服的,仅仅一个,走近自己的时候,突然把那家伙耸出来,瞄准那人的脑门子,然后威吓着:喂,朋友,识相点,洋钿钞票都拿来啊,皮袍手表也好,快,快,如果不,兄弟可要……不消说,他会跪着哀求的,哼,那没用,定规非全数交不出成功,留着活的让他滚回去,这算顶开恩的啦,干着这样的一回就够了,谁瞧清那家伙是假的,我不是绑票,把人捉去,一开口就十万八万的。而且干了一次又再来一次……”
新的生命之光又在他的眼前闪耀,他又开始笑,笑自己究竟还聪明,山穷水尽之中,公然在三十六计之外发明一条妙计,但脸子向左右转了一转,在玻璃上把自己那尊容端详一下,他好像看见一颗血迹模糊的人头,在那里示众,那人头很消瘦黝黑,不错,那是自己的,于是他的神色便又凛凛然严肃了,不过这严肃的神色不久又给另外一种好想头带走了:
“固然,在黑暗里是不容易发觉那家伙是假的,那末,谁又敢奈何我?况且即令给发觉了,或者被抢了去,自己还有两条腿,不能拚命逃脱吗?……就算逃不了,被警察捉住,这家伙是假的啊,吓吓人的,难道真要杀头吗?枪毙吗?他顶多把自己带到署里去拷打,审问,或者关起来,三年五年也不放,……但是,嗨,那算什么,关起来得给屋子住,总还不致给住茅篷,倘是人挤在一块,这夹袄也就很够了,……稀饭总每天有两顿吃的吧,有现在的吃,那多惬意!……总之,能办到关上三五年是再好没有,在大狗家里个多月不就像关了吗?在纱厂里两三年不也像关了吗?而且整天得死命的做,出老汗!……大狗不也像关了吗?吃那样的饭,穿那样的衣,住那样的屋子,老婆儿子全靠他一个人,他得像牛一般拉着大车才能办到这样的关着啊!……哈哈,劳巡官老爷的驾把自己关着,那多省事,多舒服啊!是啊,只要能够办到关就了不得啊,至于三五年,那真是……”
达明更加欢喜的笑,笑那种关着的生活,笑那假手枪的神秘威力和它所造成的无穷尽的幸福,他真想买来玩玩,但他看看街上的人,好像也有人注意他,猜透了他的鬼伎俩;看看店伙们,好像他们也知道自己瞧着什么,痴想着什么;看看自己身上的排场,与玻璃里的自己的面影,便很惭愧自己没有一点富有的样子能有余资来购置这玩物的,虽然他觉得如果六角钱能把假手枪买来,决不上当,然而他的一只脚踏着洋货店门口却又缩回来了。
“要什么?”店伙叱扒手似的瞪眼说。
“你们这里的东西不卖的吗?”穷促中反而逼出他的急智来,连忙把这话回答着。
“要买东西吗,你?”店伙微微把脸色退到冷酷的境界上说。
“自然是要买东西喽!——喏,挂在木架上的那东西,——那要几何钿?”
“你指的是那假手枪吗?八毛大洋。”
“拿来看看,——那要这样多钱,小孩子的玩意?”
假手枪由店伙手里懒洋洋的递到达明的手里,他简直没有半只眼睛来酬应达明,达明就泰然的玩了一回,还大大方方笑着,将那家伙向那店伙的侧影瞄了一下准。
“八毛大洋,生了锈的东西!六角小洋怎样,喂,喂,喂,”达明简直叫了好几声,才把店伙的脸叫转来,可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买毛线袜的标致丫头。
“是你买,唔,六角就六角吧,便宜点。”店伙睁了一下眼,皱了一下眉,仍然将眼光看着那丫头。
交易成功以后,达明将那用纸包好的手枪揣在衣袋里,走出来,一壁计划怎样使用这家伙,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同时又觉着那家伙太好玩,颇想把这宝物做送给大狗的孩子的礼物,或者这孩子就会病好起来的。又想把心中的计划跟大狗商量商量,但又怕大狗会坚决的反对他,严厉的责骂他,甚至又把他像从前一样的关着,直到他有了正当职业以后。于是他决计不从那方面去想,什么都不想,免得原先那妙计被推翻,低着头仍然往热闹地方走,简直连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使用那家伙也统统丢在脑后啦。
前面,远远的站着一个警察,使达明忽然惊跳了一下,他想还没有动作之前倘使给警察发觉了,把枪夺了去,打了他一顿,又把他放了,这就心思和资本都白费!
再没有第二件棉袍可当来购置这个的,也没有别的方法筹出第二副本钱来购置这个的,那就生路断绝了。既经从大狗家冲出,当然无颜这样再见大狗的面,家乡是回不去,往何处去呢,所以他不能不小心翼翼的避开警察的注意。
这样提防着的时候,眼睛又不断的去注意街上那些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的工人,口袋里也有放着铁器的,这铁器不一样也能伤人吗?但是警察并不去注意他,检查他,于是他胆大了,照旧的前进,不过背上总像钉着一颗大臭虫似的。
走到华租交界处,他又站住了,在那儿他记起了一件事:那是好几个月以前,一群流氓在那儿向华界的警察投石子,大概也是为着检查违禁品吧,他们反抗着,打破了一个警察的脸,伤了一个行人的头,警察吹着哨子追,追到水门汀的界线上却没有冲过去,流氓们在租界的巡捕的枪底下竟安然的得意的通过了。
达明体验着华租交界处的神秘,羡慕着流氓们那英雄气概,在那里留连了一下,就打算进租界溜一溜再说。总之,他的方针是早已决定了,幸福就在眼前,人也就不像先前那样焦忧的。
夕阳软弱的摊在店家屋檐边,快要和夜神办交代了。
达明在马路边信步的踱着,身上虽是冷,肚子虽是饿,然而这已经习惯了,无穷的希望充满在心灵的深处,包裹着他的全身,这冷与饿不过是留作饱暖之后的极堪回味的事,他是穷苦透了的人,在饱暖之前是很欢喜有那种回味的。
沿着电车路一直走,达明大概是想到先施永安去逛逛,借此度过残的白日,然后趁着黑夜去实行他的计划吧,然而前面的弄堂口蓦然奔出一群巡捕来,手枪高高的擎在手里向两旁摇摆,电车停了,行人止了步,一个一个的在他们的枪底下受着严密的检查,于是一种浓雾在达明的眼前迷着,一个一个的凶恶的雷神都从云端跳出来,监视在他的天灵盖上,于是他的身上即刻浮出一种虚热,这种热在每个寒毛孔里攒挤着。起首他惊呆了,但即刻记起自己是携带武器的人,而且绝对不肯让他的东西白白送掉,于是他慌乱的转过背,踉跄的逃,但是在万般恐惧中,却不曾忘记一件事:就是即令逃不脱,他们顶多把他的那假家伙夺去,但是也总能换到手一个“关着”的。
忽然“破”的一声,从他的后面发出,他简直来不及思考那霹雳是不是那雷神干的,就觉着背上受了一拍,眼花爆炸了一下,即刻疲乏了,瘫软了,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不能胜任,他几几乎要跌倒,两个巡捕即刻开足马力奔上前,把他捉住,搜索着,粗鲁的在他的口袋里把那家伙夺了去,并且威武的嚷着:“带走——把他关起来。”
这声音达明是清楚的听见的,他觉着自己是在慈母的拥抱中,摩抚中,有说不出的快慰,这快慰把他麻醉着,虽则巡捕又临时变了计把他放倒在地上。赤黑的水从他破的夹袄上潮涌出来,他的愁而黝黑的脸变成慈祥的美丽的灰白色,头正正经经挺在水门汀上,眼睛半开着,痴痴的瞧着苍天,折皱的面颊上嵌着最后的微笑。一切安静了,仅仅那赤黑的嘴唇略略抽扯两下,仿佛是呶呶的对他的好友说:“大狗,这一来,我可生活了。”
四月二十二日于上海。
(原载一九二九年六月《北新》半月刊三卷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