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横竖是苦闷,就让那原有的苦闷继续着不行吗?权且当这种苦闷也是一种快慰不行吗?倘是不这样,甚至进而抛却自己的矜持与羞耻的观念,勇敢的完全依照自由意志去追求。试看看满足之后的幸福与快慰又在哪儿呢?除非她是过惯浪漫生活的人,鲜有不给潮流冲打得体无完肤的,鲜有不匍伏在时代的后面呻吟着的。我承认我的思想太落伍了,但事实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觉得在半开化的中国,在能力薄弱的女子,这不过是个悲欢无定的游戏。在今日的中国社会情形中,这游戏说不定还是在女子方面牺牲独多吧。
这真是海一样,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是波涛湍激,但人类决不因为它有灭顶之虞,便永远停止船行的。不过,在波涛湍激之时,我们要预防灭顶之祸,但少不了一个救生圈——审慎与坚忍——把住了这救生圈,或能比较平安的达到幸福之岸。
常常看见许多妇女们,废寝忘食的成天打扮着,仿佛专为到海里去航行一般的;仿佛她的生命不在这海里去投奔,便不能维系似的;仿佛除了这事业之外,天下便没有值得一顾的;仿佛除了这以外,没有值得去追求的,说来,真是可悲得很!
别再跟她们发狂了;也别再像昨天那样作践自己了。
没有可爱的人并不是一件可悲伤的事,因为你自己高于一切,并且你自己也不曾热烈的爱过人。没有人爱我才是可悲伤的事,因为你自己的灵魂太卑劣了,你应当有伟大的灵魂为人所推崇敬爱,你也该使世间至少有和你同样的人,为你所推崇敬爱,看轻两性间肉的恋慕,把爱的观点辉煌广大起来,打整个的心灵,毕生的精力,在伟大事业上去苦闷,去追求满足,这满足必不是厌倦,空虚苦闷,无意识的。如其你不获已要和一般的女人一样苦闷着,而又不把住一个救生圈——审慎与坚忍——那末灭顶之祸就在眼前,这波涛是足以吞食无量的你的。记住了,可怜的瑜,审慎与坚忍!
七月一日
七月又开头了,数数家居一星期多的时日,唉!我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这一星期我干了多少的事情?我得了多少心灵上的修练?只是徨的感到前途的渺茫,感到生活的无聊与烦厌,就这样把时光推着走,把羞惭的痕迹在额上深深地刻着。可恶的瑜,你赶快消灭了吧!你知道你自己是多么的讨厌啊!
和卓然约定在五日前赴沪,赴沪之后又将怎样呢?到了那儿又将赴何处去呢?这岂不是走来走去将无处可走吗?将会走到世界以外去吗?这且不去管他,可是行期就在眼前,我没有钱,我将怎样走法呢?我真悔不该把行期约得那末短促的,我尤其悔不该平日不曾积蓄几个钱。倘是一元一元的积蓄着,到今日也该是个数目了;而且我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送进当铺,即使有,谁给送去呢?
贫穷得至于想拿东西去当,而又没有东西可以拿,再贫穷下去,岂不会连自己也当了吗?找父亲请求,他不会为难,不会烦躁吗?找孟霞,找文芷,但我怎样开口呢?即使他们答应了。我能在那时还,用什么方法还呢?不,不,我应该告诉卓然,决定等哥哥回了信再说。
想写信给卓然,不知如何还是下午亲自去了一趟,我告诉他展期起程的缘由,但把没有钱的事隐瞒着,他起首现出怀疑的样子,但也只得听我的便。唉!我若有几千钱,就早走几天也不妨的,但我没有钱呀!谁知道我连这点钱也没有呢?在没有到上海去的动机以前,我难道不知道吗?那时我到那儿去了啊?我死了吗?唉,真该死!
谈了许多话,我拒绝了卓然到公园去的邀请,便闷着回家了,我觉得这个人对我更加殷勤了,更加谦谨了,他该不有什么用意吧?听他平日言论的激昂与向上心的坚定,再看他平日待人接物的那末样稳重,似乎还不致如一般浮滑的青年那末堕落。但我应该采择怎样的态度,应付出乎自己的预期的事态呢?我应随时留意,随时观察,镇静而协力的保持着彼此的朋友关系,虽然我并不讨厌他,我也无权禁他对我怀着怎样的意念,但我应该无形中对他表示自己不是个极端枪头的女人,不是个时代潮流的点缀品,不是肯虚伪的恋爱里悲角的人,或许能启发他,暗示他对于任何女人应该有一种怎样的态度与观念吧!我顶恨一般女人,当她将自己动摇的心和易与的感情招致异性的怀恋,等到异性怀恋她了,随即又收敛了那不真实的热情,甚至为着不必要的临机应变,顿然牺牲了真实的热情而挺出虚伪的庄严的架子,又把怀恋自己的人当众羞辱着,以为自己怎样规矩的了不得,以为世界没有什么事比这个办得还好的。我在公园就看见过放荡的女学生把男生引诱到家里而叫警察来把他拘去的事,而法律也竟如奸险者所设的梦一样,那真实的勇敢的人偶一不慎,就被捕获了,这世界真令人瞠目而结舌的。
七月二日
上午,孟霞来访。
近年来,我对孟霞真太冷落了,虽则她对我依旧很好。回忆从前在师范学校共读时,我们仿佛谁都离不了谁,彼此对于功课的切磋,对于婚姻互相的期许,对于前途互相的勖勉,真是谁都深深的感觉到交友的快慰,谁料到几年下来,我呢,家庭里变故纷乘,完全沉淀在悲哀枯寂中,而她却过着少奶奶式的生活;阔绰,虚荣,把她完全改造了。一个是仿佛自己满足着而对人显出一种怜悯的气概,一个是觉着那种满足的无聊而喷着傲倨的势焰,这或许是我自己的设想,孟霞或许没有这种感觉吧!
她说她可荐我到她舅父那里当家庭教师,除供膳宿外,还可每月到手二十元的束修。她的关切是难得的,但我要二十元的束修干什么呢?一个人何处不可生活呢?我不愿依赖她的人情而活着。并且富家子弟在我的眼里,不过是巴耳狗一般,不易成材的。以全幅的情神牺牲在难于成就的一二个巴耳狗身上,我觉殊不值得。我情愿到上海去飘流,去领略落魄穷途的况味,去经历诡谲的人海之波涛的打击。
我把她送走了,好似战胜一切,实际我有什么可自傲自慰的呢?我一无所有,钱财与品学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肚子的牢骚苦痛悲愁,这算得胜利吗?我很后悔以这乖僻的态度对付这样好心肠的人。要知道能表同情于自己的人,那便是值得自己去同情于她的人了。以后,待人接物,最好把自家放在自家以外的场所来体验一切,应付一切,或者于心稍安一点吧。
下午,哥哥的信到了,嘱我数日内起程,到上海法租界紫莱街××号找吴杰,一页简单而潦草的信,带着多少安慰来呀!然而这安慰一刹那便又将我推入荒漠的愁城了。我的旅费在何处呢?并且这吴杰又是谁呢?不管它。
筹备吧!赶快的筹备吧。
我将信给父亲看,父亲起首很怀疑,但终于为我坚定的意志所屈服,他问我起程的日期,问我路费有无办法,我告诉他我还有七元的储蓄,他便一口应承再给我设法三四十元。好了,没有问题了,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我真应该快乐呀!
慌乱的写信告诉卓然,准在四日起程,便忙着整理行装:箱子啦,柜啦,母亲的遗箧啦,一一的打开,唉!这所有,没有可以带走的,这不过是重温一回家庭生活的旧梦,陈迹的摩娑,徒然令人感泣而已!不是吗,那残余的石笔我曾用以教过亡弟绘画写算,几笔的涂鸦,他却能描写出滑稽而丑恶的人类缩影。那把上了霉的旧木梳,母亲曾用以梳过我童年的头发,在今日回味来,在母亲怀里的况味,分外觉着那梳子的珍贵,那是梳着我的心灵,整理着我的理智,摩抚着我的筋肉的。可是于今弟弟和母亲呢?物是人非,真令人伤感。
好,我什么都不带,书籍啦,纪念品啦,凡是无用的,使我流过不快之泪的,什么都不带。行李务求简单,今后的生活也务求简单,免得简单的身躯为众多的生活而吞没。但是母亲的遗照,我是舍不得的,母亲!你的女儿行将万里长征了,前敌的情形还不知怎样,胜败悲欢,全不由人预算。母亲!我哭时,有待你的劝慰;我创伤时,有待你的抚摩,我堕落时,有待你慈和的指责,无论赴汤蹈火,无论到生命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母亲,你的女儿是永远依恋着你的,仁慈的母亲呵!你的灵魂永远照临在头上吧。
(原载一九三四年二月《矛盾月刊》二卷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