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meryer停止诵读,但眼睛仍注视书上,表示他还有余勇可鼓。P在心里打算,这事很为难,武士要外国人向自己申谢的话,邻近男妇在外国人房里出来时得意的笑声和拍卖者的结局,这些思潮在他的脑中一阵一阵的激扬起来。他不能白白地使这异邦落魄者受严格的考试,而且他也没有白白地考试他的权力。他是工人,不是教授;他应该生活,不是应该被侮辱的。但这事究竟怎么办呢?P想着,的确有些无可奈何了。这时他只好笑着说:“我现在有事去,过几天回信吧!”
从那天起,Dismeryer便很专心的到P的房里听回信,渴望着会话教授的聘书的颁赐。他把这可靠的希望应付武士催索两月的房金,他也曾以这意外的生机写信安慰远处的一位很挂念他的穷友。他更欢欣庆幸,梦想着自己还有在S市立足的可能。但是聘书是用不着商量,P早就在心里决议,无法递送的了;没有相当的生徒用得着这位教授了。在Dismeryer来听回信时,P常想回避,但是没法回避,而且假慈善家,滑头等的罪名好象都堆在他身上。他心想不如直截了当的回复了他好些,于是等Dismeryer又来探回信时,便把早经制造了的几句话回复他道:“Dismeryer先生,我的朋友只愿研究文学,不愿学会话,你的意思怎样?”
他没有表示失望的悲哀,仍是低头微笑。他很能原谅P而且对P更加亲密,这是使P心里最觉难过的。就是P的妻也无形中动了妇人们软弱的慈悲,脸上替她丈夫罩了一层抱歉的神色,白眼珠对着P连翻了几翻,似在谴责他太不量力,轻于许诺,把这异邦漂泊者过于奚落,过于玩弄一般。
这时,晚餐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一碗稀薄的蛋汤,一碗白菜,一碗红烧豆腐,虽不是佳馐,在P夫妇看来,比贵人们的鱼翅燕窝还珍重,在Dismeryer的眼中,总也算是中华大菜吧!P的妻在摆筷子时,低声说道:
“怎么样?问问外国人要不要吃吧?”
“自然要吃的,”低微的声音在P的喉间半吞半吐着。
就这房里三个人看来,P夫妇算是贵族。一个有钱的人请外国朋友吃饭,似乎不能这样冒失,P这时只好带着抱歉而敷衍的口气对外国人说道:“你没有吃饭吧?在这里吃了去,好吗?”
Dismeryer测量了桌上陈列的蔬菜和三人肚子的容量,于是努力的答道:“你们不够吃,我不必吃了。”
这样隆厚的情谊,这样难得的机会,他那能十分客气呢?经P再邀请一次,他便就座了。P把窗帘放下,深怕这情景给别人知道。这是P家款待西宾的第一回。
这样的款待,一次两次,P是能够效力的,无穷次,确是P心余力绌的事,但这是Dismeryer想不到的。他在孤寂穷愁中妄想着在这慈善家有人类大同之感的P家寄海外落魄之身,在潦倒颓丧,生活绝望的时候,已获得希罕的无穷的快慰了。他相信忧人之忧,急人之急的P夫妇,必会长此以他自己得着慰藉为慰藉的。不是这样设想,他如何好意思常在吃饭之前走到P夫妇的房里去,等候他们殷勤的款待呢?不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旧铁床,有钱的买去了,现在睡的是硬土;穿的只剩了身上破旧的一套;住的是武士势力之下万不得已赊来的一间小房;这样的境况,他不就食于P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Dismeryer常常吃完饭后,觉得不好意思,曾抢着替P夫妇买菜,打水,洗碗,但这些于P家没有丝毫的收入,这些他们自己能干得下,无须劳他的驾,P也不愿因为每天两顿饭的损失取偿于他帮同料理杂务上。P的妻很胆小,深怕过于牵累了自己,以为与其自己挨饿,不如不作假慈悲,但她又不敢说直话开消他,只想客客气气的招待他,使他自己怀惭而退,但是Dismeryer毫不体会这异样的情形,他有时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换点牛肉来做送P夫妇的礼物,有时是一碟小鱼,虽经P璧回过,他还是诚恳地奉赠着,他以为这足够联络感情了。
一天一天的下去,P的妻觉得客气的方法不中用,好象哑巴吃了黄连,她于是怨怼丈夫,和丈夫口角。
“以后不要他再送菜来,送一点点菜,他便可仗着这点情谊更好来骗吃几顿的。我们也是穷光蛋,该天天服侍他吗?”
她怒极时,常说出许多激烈的话,可是一见了外国人却始终不敢开口,只竖着眉毛,板起面孔,故意把房里的东西敲撞着响得很厉害,藉此表示一点怒意,等外国人出了门,便又诅骂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供养他呢?难道我们中国人还没有受够洋鬼子的糟蹋吗?他们是野兽,南京路,汉口,广州,那处他们不横暴的作践我们!我们的血是猪血,我们的命是狗命,那一次奈何他们过!我们为什么还要饲养这种残忍的野兽啊?我真是越讲越恨呀!况且街上讨饭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专就蹩脚的外国人讲,本地也不知有多少,难道你个个去照顾吗?我看明天还是老实告诉他,叫他别再在这儿讨厌了!”
“不要讲这样不近情理的话,野兽的横暴是不分区域的,不论国内国外,处处都有,它们张牙舞爪谁敢去抵抗,Dismeryer比我们中国人的遭遇更悲惨,他和我们一样,立在被作践的地位,我们该援助,该同情,你讲这样的话,不仍然是表彰着你的兽性吗?”
她听着P这番教训,更加愤怒了:“好,你去同情,你去援助,随便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反正明天的菜钱米钱,无论如何不能在我的衣服首饰上想法的。”
第二天,P又和他的妻咕噜咕噜地过了一天,他对那异邦漂泊者的同情敌不过爱护家庭的观念,他不愿为着一个不相干的外国人牺牲自己家庭间的幸福,只得听凭他妻子去摆布。那天,他的妻子便故意把晚餐提早,好使外国人错过机会。她还怕计划失败,外国人进房来难以对付,又预先把房门闩了,夫妻俩胆战心惊的,盗贼般把饭菜匆忙的吞咽着。“这的确是盗贼的行为,这的确是黑心的事?”P夫妇脑中都充满着这样的幻想。
一会儿,有人敲门了,P知道是谁,但他好象无力抵抗巡警的捕拿似的,连忙开了门,P的妻没料到这房门把守不住,一时手足失措,好象没有地方躲避,竟把灯捻灭了,室内便黑暗了,沉寂了,窗外的月儿给浓云遮翳,仅仅街柱的电灯从窗帘的微隙中透入一线的光射在瘦削灰白的Dismeryer的脸上,一个僵尸的脸上。P夫妇很惊恐,很害羞,颈梗上似已被挂了一条冰冷而粗重的铁链,话都说不出来。许久许久,P才抖擞精神说道:“那儿来的风,把灯吹灭了,快点着吧!”
P说了这敷衍粉饰的话,他的妻才燃灯。Dismeryer早就领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于是低着头,把手里的一碟菜放在桌上,颓丧的,仓卒的下了楼,走回他的灶披间去了。
这位可怕的落魄者下去了好一会,P夫妇俩紧张着的神经才弛缓过来,渐渐恢复了常态,P愤恨的责备他的妻:“真笨!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丑态,竟把灯都捻灭了!”
“唉!这不知是什么玩意?我们不知犯了什么罪?竟这样的慌急!唉!真好笑!这样的事真不是我们能够做得来的!你还是去把他喊来吃饭罢!”P的妻说。
P很不安地下了楼,摸到那黑暗的灶披间说:“Dismeryer先生,你如何回来这样晚啊?快去吃饭罢!”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是已经吃过了。”Dismeryer凄惨的回答。
第二天早晨,P由灶披间走过,只见房门洞开,Dismeryer却不见了,而且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快过去了,Dismeryer竟没有回来过,只有几件破烂的行李依然冷寂的躺在水门汀上。武士受了灶披间经营失败的影响,不久也搬走了,邻近的男妇们还不时在窗外探望着。
“他是到那里去了呢?破烂的行李又不一起带去?这穷无依归的Dismeryer究竟到那里去了呢?”
这是P夫妇在无聊的安静中,不能自已的脑子里时时萦纡着的问题。
(原载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二十七日《晨报副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