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奉战争起后,S市华界的居民,大半因着前次战争所遗留的深刻的印象,对于自己的生命,以及细微的家具,都感觉绝大的危险,稍拥资产的都纷纷向租界移去;因此,城北仁义弄第二十号的房子也在这时空了,只有住在灶披间的两个寒酸学生没搬走。
P和他的妻乘此机会,以较廉的租金赁了这所房子的前楼;初搬进去时,很觉寂静,自从楼下搬进来一位打拳的武士后,才渐渐热闹起来。
灶披间的租金每月只有两元,不到几天,那两位学生不知怎样搬走了,这间小房便入了武士的版图,他不是租来自己住,却以每月六元的租金转赁给一个外国人。
这外国人搬来后,在房门上贴着一张W·A·Dismeryer的名片,窗子上挂起破纱帘,地上铺着旧地毡,小铁床上四散着工业书籍;室内除小柜,衣箱和烹饪的杂具外,壁当中还挂着袒胸赤背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图。
P的妻见不惯外国人,这位Dismeryer颇引起她由对普通一般外国人的观察所得来的一种异样的可怕,因为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外国人也可委曲在这小而卑湿黯淡的灶披间,可断定他是一个旅华的起码货,她于是很不自安地对她丈夫说:
“我们又搬到倒霉的地方来了;楼下呢,住的是一个打拳的,灶披间呢,便住着一个蹩脚外国人,别的不打紧,若是这外国人在这儿贩手枪,造假钞票,一经发觉,可不牵累了我们吗?还有一层,我们白天都要去做工,房门的锁又不坚实,里面的东西说不定有危险呢?”
她发表这高深的见解后,睁着眼睛凝视她的丈夫,等候一个妥当办法的回答。
P笑了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打拳的想不会无缘无故给拳头我们吃的,这外国人的举动虽是不能断定,总不会牵累我们罢。至于房里的东西,那怕什么,家里有看家的娘姨。”
她经过这番安慰,虽是有些相信,却仍不放心,时时背着P在娘姨面前刺探这危险人物的消息。娘姨不时在她前面报告,说外国人也能说本地话,常在她旁边看她烧菜,有一次看见瓶子里没有酱油,连忙走到房里把自己的一瓶酱油拿出来送给她,她没有受。有时他又拿出胡椒粉或加里粉来要她放在菜里,她怕是毒药,严词拒绝了。厨房里的东西他常常由这边搬到那边,放开自来水尽量地冲洗,嗦嗦使她十分生厌!
主妇夸奖她那谨慎的态度,同时又再三的嘱咐道:
“小心点,外国人是不好惹的,以后不要理会他好了。”
娘姨守着主妇的命令,从此绝对不睬这外国人,有时他又来管闲事,整理厨房,冲洗家伙,于是厨房里沸腾了诟詈的声浪。这外国人被娘姨斥辱,并不敢抵抗,他只静寂的退到他的小房内。从此,他停止整理厨房的工作,闲着没事做,便每天关着房门躺在床上,低声的念那朝夕不离的工业书籍。他不敢走出门散散闷,开开心,因为出了门,必定要里面有人出来,他才有进门的机会;若是晚上回家稍迟一点,他便会在街头作漫漫长夜的巡游者。
一天早上,P在厨房提水,发觉这外国人在窗外站着,脸上惨白,眼珠通红,全身似给寒气裹住,战栗地望着P微笑。P会意,连忙开了门让他进来。他谢了P,渐渐和P攀谈。P从此知道他是三十多岁来华已经两年的德国人,新近被摩托车制造厂辞歇了的劳动者。
P夫妇移居后,转瞬又是两个月了,这所房子里除了武士和他的徒弟们角力的声音喧闹着外,没有什么危险发生过。娘姨因在P家收入太少,藉故走了,这位外国人Dismeryer也恢复了他整理厨房的工作;因为他极爱清洁,厨房就在他那房子的隔壁。P的妻也渐渐对他解严了。
Dismeryer的房里很少有人进去,只有打拳的武士板起面孔在他的房里坐索房金,有时在他的房门外责骂他,说他假装睡着了,故意不开门;其实就是房门应声而开,难道以武士的威力能够把每月六元的房金在他那瘦削而枯焦的骷髅里榨出来吗?他刚搬来时,每天自己煮一顿两顿吃,两个月后,厨房里连他的足迹都少见了!
一天,好几个邻近的男妇从他的房里出来,那男子脸上满堆着笑容对他的同伴说:“这根皮带真便宜,只花了四个铜子。”另一位男子说:“这双皮鞋只有八成新,竟花了四毛钱!太贵了一点波?”从这般人得意的走了以后,Dismeryer的房里才透出希罕的面包香味来,刀叉重新由尘埃里拿出来在厨房里冲洗。不常在家的P,这种盛况,以后竟还看过好几次。
从这时起,P的脑子里似乎受了一种强烈的袭击。他在放工回来时,躺在床上追忆旅京时和几位预备赴法勤工俭学的朋友天天从宣武门外步行到西城翊教寺法文专修馆去上课,飘舞的夹袄贴在身上现出高耸的骨头来,脚跟露在鞋袜外面,和冰冻的泥土直接的磨擦,每天早晨饿着肚皮和砭人肌骨的北风打十几里路的冲锋。以后呢,达到目的地的,能够被逐回国,这算是幸福,留在法国的,多是抱着他们伟大的希望在异域的坟墓里长眠,听说现在只有一位C君还活着。Dismeryer不是横行世界的德意志的国民吗?他在积弱的中华所受的待遇,总可断其比留法的C君优越好几倍吧!然而这优越的待遇实在够人萦思缅索呀!
P的脑中充满着异邦落魄者的悲哀,有一天终于被逼得走到他妻子从前认为危险人物的Dismeryer的房里去。
那时他正对着打拳的武士枯坐着,死的沉寂给新进来的P冲破了。他向P微笑,眼睛四周逡巡,似在设法掩饰全室破烂荒凉的痕迹,免得刺激这位新来的贵客。P和他寒暄了几句,便问道:“你为何整天在家不去做工呢?”
“Nowork,找了交关人写介绍信,不行。”他微笑着,英语里夹杂着十分之七八的本地话。
“那末,不想法找工作,这房里的东西也不够你拍卖的。”P问。
Dismeryer没回答,仍然微笑着,渐渐低了头。
P费了一番思量,又问道:“你的英文程度想必很好,如果你能教英文或会话,我能替你设法。”
Dismeryer又微笑着,刚要抬起头来回答,那沉机观变的武士满面带着滑稽的笑容,抢着说道:“他是德国人,很穷的,德文很好,英文只勉强能说话。你要请他教会话,每月给他三四十元就行了。”
接连又指着Dismeryer说:“P先生瞧着你可怜,要替你找位子,教会话,你得谢谢他。”
Dismeryer仍然微笑着,没有答话。P给武士过分的推崇,十分难以为情,心恨这多事的武士把麻烦的重担生生的搁在自己的肩上。虽是自己有意援助他,然而成功与否是不能预卜的,何能一开口就是“每月给他三四十元”
呢?更何能就要他向自己申谢呢?P对这事不好意思不敷衍,于是对Dismeryer说道:“我到房里拿本英文书给你念念,看你的Pronunciation如何。”说完便拿了书来。
Dismeryer接着书,全部灵魂浸在书面上几个字,看了半天然后展开念起来,一字一顿,长的字便一音组一顿,一页一页慢慢地读下去,头上的热汗涔涔的流,嘴唇发颤,但是他的神情是很镇静的。P已验明他的程度,无须再读下去,便要他停止。他没有听见,精神贯注的仍然读着,似在和强敌决斗,拚命的决斗,全生命都在这孤注一掷了。P心中涌着无限的失望,觉得很难对付这事。这时武士在旁看得很真切,于是他对Dismeryer说道:“P先生有事去,你不必再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