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笑有什么益处呢?那故事既是好题材,模型又现成,他得赶紧倾些杂料进去,完成那未来主义的工作。不过,从流氓借贷写起吧,可是文字嫌冗长,虽则稿酬可以多得点,但这写法太笨,不能成杰作,分做两部写又怕难贯气,他就皱着眉去寻小说月报上每篇的开头和结尾,沉思了一阵,便决定从借贷到卷逃做一段回忆,将兄妹之爱做全文的中心,这故事的结果当然是出乎流氓的意外的,在流氓看来应该是蹊跷的事,于是他即刻在第一行写着《蹊跷》做题目,又恐怕埋没了《蹊跷》的伟大的作者,便在《蹊跷》的附近楷书着“劲草”,接着那段回忆也就开始了:“因为得到常子真由日回京的消息,六七年前的事又浮现在歼仇的脑中了。”
歼仇和子真是同乡,子真的爹是有名的财主,……这回忆不知怎的变为第三者的口气,劲草先生真不知自己会这样眼高手低的,他就不惮烦的换纸再写,可是得了几句,好象心中又涌出许多比这更好的,于是又换纸写,写了一顿,仿佛还是起首写的比较高明,但这又可笑,作家是换纸的专家吗?他就咬紧牙齿将思潮猛烈一夹,才决心一直写下去:“歼仇的生活真是平凡得可怜,每天除吃吃,逛逛,打打牌,想法交际交际些少爷公子或幻想宇宙间造些罪恶外,竟是无事可做。”
“这天上午,他口衔着雪茄,翘着脚挺在睡椅上,想借着日报消磨他的上午,但在沉闷烦恼的心情中,报上的专电啊,战争新闻啊,象荆棘一般刺触他,象煤烟一般薰着他,于是他一目百行的将那些重要新闻浏览过,两目落到本城新闻栏就停顿了。他看了一段‘引诱’的消息,又看了一段‘骗奸’的记载,他玩味着,身入其境似的探索着,简直每字每句都有牛皮糖一般的味吧,新闻栏的一弯一角,目光都得仔细的扫过的。”
在满目琳琅的记载中,‘常子真由日回京’的标题,忽然闯进他的眼帘,那如空中的闪电触着他的脑袋,蓦然传达到四肢。‘喝,他回来啦!’他惊骇的低语着,峨起身,凝神的一气将那段新闻看完,停了一会又再看一遍,瞠着眼睛,看看前面无限的穹空,口里喷着轻烟,身子又往后一仰,报纸掉在地下,于是,六七年前的事在脑里跟着眼前的轻烟在缭绕:
“‘我没有这许多钱养你们这种浪人!’畜生,那老而不死的杰三他竟当众骂人!妈的,家里虽道少了我这几个钱?租谷,房金超过每年的开消几百倍,难道都带进棺木去?老子虽则由你抓起过几次,那算什么,老子若不是因为赌博案子破了,警察厅要罚款,谁想到你家的瘟钱才算没出息,妈妈的,不肯便不肯,老子充其量被拘留个把月,可是老子得给点神通你瞧瞧。”
事情真凑巧,我跟黄崇德那小子在戏院里,我对他说:那前面坐着的小姐儿不是杰三的姑娘吗?妈的,真美,真风骚,眼睛活溜溜的,准是走草啦!孩子呢,你赶快把媚眼丢过去,她准为接你的,我是不成了,脸上太黑太瘦啦。……还不是果然崇德那小子真有点桃花运,哈哈哈,出了剧院他们俩还是眉来眼去的,第二次在戏院里可就成功啦。我出主意叫崇德跟着她,和她说话,骗她吃馆子,开房间。可是崇德那小子享福,难道老子站在一边也看着不成?老子会出主意叫崇德骗她卷逃,卷逃到这儿,老子又出主意把她卖了,八百块钱的身价老子得了五百块,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杰三畜生,我告你,我得教你家女娼还男盗,你儿子出了洋老子就奈何他不得吗?别着急,你听老子的信。……“歼仇眉飞色舞的躺着,欢喜与愤慨交战在心中,‘对啦,就这样干。’经许久的沉思他就这样叫起来,拾起报纸看明了子真的住址,便咬紧牙,握着拳,捶了一下腿就立起来,整理了衣服便匆忙的跳上车,往集贤饭店奔。”
为慎重起见,劲草先生的笔又搁了,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仿佛这杰作竟是意外的平凡,不象从那精巧的模型里制出来的,这和柴霍甫们的一比究竟差得远,但却能原谅这是初稿,再加修改当然要精彩得多,刊出之后定会好看些的。他想再写下去,又怕太潦草,甚至离模型太远,走了样儿,修改是费事的,于是仍然翻翻《小说月报》,借以砥砺着。
他看的是芥川龙之介的阿富的贞操,看来看去,不知怎的,新公要强奸阿富的事竟和自己所要描写的兄妹之爱互相关连起来,一个在眼里,一个在心里辉映着:
“阿富恨恨的自语着,突然立起来,象不贞的妇女一般的,迅速的走进吃饭间里去了。新公见她这样决断,倒反现出惊异的样子……”
——歼仇在车上打算盘,他起首怕子真早知道他的奸猾,但奸拐的事,并不是他出头,也就放心了。车到目的地,他跳下来掏出名片,找着子真的住房,就推门进去。
子真正闲着无聊,见了陌生的来客,愕然的立起来。歼仇介绍自己,说他是他的乡亲,在谄笑恭维中,将名片递过去。于是他们便成了相识,互倾着离愫,互道着中外的风光,歼仇就照着预先排好的阵势进行着。他说尽本地的名胜,尽力描写前门一带的繁华,说游艺园的梨花大鼓不能不听,某伶的天女散花是不能不见识。他又说沉溺在酒色游逛中固然很不对,但社会间一切的黑幕也是人生该知道点儿的——“新公稍微踌躇一回,就运足进那吃饭间里去了。吃饭间的正中,阿富一个人,用衣袖遮着脸,安静的仰天横陈着……”
——当歼仇再访子真时,他那诱惑的言词,虚伪的殷勤,竟将子真麻醉了。他们就在那天下午一同去逛游艺园,在那儿,吃着大菜,喝着老酒,观瞻着舞台上的邪剧,领会美艳的妇女们对他们丢眼色的用意,这年轻的子真,神魂颠倒了。兴尽之后,歼仇又提议干别的花样,于是他们离了游艺园。那夜好月光,疏星闪烁着,象是春情发动的少女们的眼睛,在窥看着,微风吹来,带着美人儿摩抚般的况味,前门一带,茶楼酒楼中的歌吹,凝红黛绿的缤纷,与乎高入云端的珍珠般电灯和那杂沓着的车马,凑成个闹热无比的夜景。子真在醉迷中被引到春莲班了。
在那里,歼仇介绍给他一个叫做红菱的姑娘,那姑娘很美丽,和他们公然不相识。那就是子真的妹子。他们彼此用假姓名周旋着,融洽得非常——这时的《小说月报》在劲草先生的眼里滑了,一行一行的字只象一条一条的绳索,又仿佛是一大圈数不清的黑蚁,渐渐的微细,渐渐的渺茫,终于消失了,只有歼仇和子真活跃在:
——就在那晚,子真竟经不起红菱的请求,在春莲班度夜了。歼仇也另拣一妓奉陪着。他那妓的卧房就在红菱的卧房的隔壁。歼仇一面和自己的妓女应酬着,全部的灵魂却挂念着隔壁戏。他们密谈着微笑着,红菱唱着媚人的小调,子真却拖着她跳舞。爱的摩抚,爱的笑谑,充满在这对兄妹的房间里。他们用过点心之后,上了床,在脱衣解带,在抱吻,在温存,在……爱情之后又娓娓的互倾着衷曲,又缕述各自的身世。于是静默了一阵,欢愉的空气里转为惨雾了,哭泣声,嗟怨声,一阵阵传出来。这时的歼仇俨如奏凯大将,得意忘形,几乎使他的妓女疑心他发了狂呢!但,“妹子们,这在社会上一般人看来虽是乱伦的事,然而事情已经弄到势成骑虎了,还有什么挽救的方法呢!况且这不过是传统的思想,假使我们不讲出姓名来,岂不还在抱吻着,相爱着吗?为什么知道了是兄妹便不能相爱了吗?这真是不值得羞惭悲哭,不值得懊恼的呀!”
——阿哥啊,想不到我们会在这地方这般的聚会,唉,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了,你就赶快给我赎出身来吧,我犹如不是你妹子,你也得同情我,援助我的吧!哥啊,亲爱的————这真出乎歼仇的意料,晴朗的天空,忽然来了一霹雳,歼仇直气得血液都凝结了。他这新时代的落伍者失败了。第二天起床,当他看见了真红菱俩手牵着手,笑嬉嬉的走近他的房间来时,他铁青着面孔,说不出一句话,当他们离开了他时,他咬着牙齿,伸出两个指头刺着他们倩影,将恶骂的低语送过去:“世上没有看见这样不知倒顺的,畜生!”
想到这,劲草先生浓眉开展的,来了一回愉快充满天地的微笑。他觉着小说虽还没完成,照这样写下去不会错,这准有现实未来主义的体力,这也合读者的胃口,尤其这结尾,隐隐的切合着“蹊跷”,是杰作,无容谦逊的,能扬名,至少能卖钱,能解决目前的财政。于是他重行喝了一杯龙井,再点了一枝雪茄,起首茶烟是鼓励他的,现在的茶烟是庆祝他的。他无意义的又将《小说月报》乱翻翻,俨然那是新出版的,上面第一篇是《蹊跷》,题署下署着仿宋的“劲草”。这时和这一样的《小说月报》上的这篇文字在无数的有文艺嗜好者的眼中留连着,在欣赏之后,还有用好评作介绍的文字预备投到《申报》艺术栏的。说不定不久就有知友前来称颂他说:“朋友,你这篇《蹊跷》真是不朽之作!”而他那时虽应谦恭的回答道:
“要不得,要不得,浅薄得很!”然而在心里却应该是这般的自慰呢:“哼,这样一个短篇竟卖了卅元!合上以前的七篇又可出一个单行本!”
一九二八,二,二○,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