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资格的杂志上发表过两三篇文字,又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的作家劲草先生,在编辑室内干完剪报贴报的日常工作之后,生怕岁月会荏苒,志气会消磨,很想打起精神努力一番。他认为要培养成一个势力雄厚的作家,非攻人生哲学和社会学,并博览些别的不为功,但这念头只一汹涌,便觉着那是汪洋的大海,以自己的处境和精力是决不能从事这种伟大的工作的,而且另一本小说集正待一篇代表作去完成,目前财政也很困难,这都是使他不能放胆去偿他的素愿的。种种的情绪在心中绞榨着,反而弄得他不自然起来,有时看看几行报,翻翻别的书籍,有时彳亍着,仿佛手脚无安放处,觉着他那高大的个儿在空气中动来动去是很滑稽的。最后他就决心去创作一篇小说,借此得点稿酬,且借此完成一个单行本。于是他呷了一口提神的“龙井”,抽了两口兴奋脑力的“MyDear”牌香烟。身体在凳上左移右移的坐得四平八稳,将墨磨好,稿纸一大叠的摊开,然后握着笔,头垂着,眼睛死死的盯在稿纸上,由这神气去推测,他准会成功一篇盖世的杰作,每在动笔之前,他得这般排阵的。
然而思来索去,文艺的幻境在他的脑里并没有绚漫起来,仿佛眼前只是一片白茫,是沙石飞扬的戈壁,是烟云弥漫的渺无边际的天海。他这般呆呆的在这盘古时代一般的宇宙里观察出些什么呢?能理解一些什么呢?他不过是沧海之一粟,他能够以莫名其妙的生命去到那混沌的宇宙中开创些什么呢?因为这劲草先生的笔永远朝天的搁在指甲上,天君也就从那种令人恼闷的宇宙中退回来,但这显然是懦怯,无能,而且在编辑室内是有碍观瞻的,于是心神虽然不属,笔是无妨动的,笔就努力动着;Something,anything,allright,mydear等等的在稿纸上叠着罗汉。因为这办法本来颇容易凝集他的脑力,每次创作他都这末干的,而且成绩不坏。不过当稿纸上没有落笔的余地之时,这一叠罗汉的地位给别一叠罗汉所占住了,无数的罗汉都混成一团黑了,那文艺的思路却仍象无数匹暴烈的野马穿山过坳的分驰奔突着,一时简直难于就范。镗镗的时钟越是一计一计的敲着越使他要正式的下笔,创作的热潮越是汹涌澎湃,而他的天灵盖越使给撞打得晕晕沉沉的。行文之前怕是需要丰富的参考,需要机灵的启示吧,他就拿了桌上一本《小说月报》来翻翻。
从前他极爱欣赏国内的名著,因为那些文字来得显豁,豪爽,内容表现在题外,没有使他费解的地方,但他看了之后也常常动笔写,写出来也偶然能发表,在文艺上简直有了素养,有了崇高的地位,自然,创作在能手的眼中算不了什么,渐渐的那些显豁豪爽的名著,在他这内行的眼中就落了身价,有时看来还有些腻。于是他才不得已浏览些翻译。起首,关于什么柴霍甫,芥川龙之介,左拉啊等人的文字,他认为是讨厌的东西,说不定还有些不通,看了印象很模糊,现在,他们的文字仿佛进步了似的,不但使他能看得上眼,而且不忍释手呢!
这时《小说月报》上的《安娜套在颈子上》啊,《头等搭客》啊,在他的眼底竟如一列一列的国府要人的花车,在一个聚精会神的乡下老的眼中行驶着。每字每句,都象每个火车轮在他心上辗转般的着力,深刻;譬如看《安娜……》这篇吧,看完一遍还恋恋的再来一遍,其中的语句之生动,简练,文意的含蓄,错综,无处不值得他欣赏;尤其“喊,父亲,够了。”那句,前后照应着,如同古名将的战术中的连环阵,这作风,这结构,与乎……总之,仔细的揣磨,那“颇有心得”的慰安已经是妥贴且软和的平铺在他那荒漠的心原了,同时,在那上面还稳稳当当的建筑着一座极其庄整且精巧的模型,是出好货的模型,只要将材料倾下去——无论是牛溲马勃——一经熔冶就会产生着柴霍甫式的杰作来,这是极有城府的。不过全文的精微奥妙都给他探出了,多回味几次,那“名家的作品也不过这样”的意念又兜上心头,他便憬悟柴氏小说之所以成家,大概是洋文难于杜撰的缘故,若象中文一样,如刚过目的这篇,只要自己落笔审慎,处处精神贯注到,每篇脱稿多修改几次,十分满意才送去发表,则成家又何难之有,自己本有文学的天才,能干两下子的。接连那天才简直怂恿他起来了,那负着革命的使命的,为时代之前驱的“文学”,也责备他鼓励他起来了,又好象柴霍甫们,国内的作家们,那些只是被人信口赞扬,而其实不值得赞扬的,都混帐的在他前面故意踱着老牌子的官路。这显然是鸱枭翱翔,方正倒直,回头一想,这也反衬出他已行年卅,还是个无名小卒。他就兴奋的自念道:“是呀,天天匍匐在‘生活’中不对,得努力干,靠这正途挣几个钱,欣赏之后尤其要创作,创出些杰作来,这不但将自己练成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使人们的眼中口中心中,所有的灵魂都为‘劲草’醉迷着,而名利兼收那还用说!”
主意确是这样打定了,于是眼珠儿虽是嵌在《安娜套在颈子上》,然而思想的泉源已在多方面的汹涌着,闪烁的流出许多珍奇的故事,俨然都是超于柴氏所描写的,在推挤,喧嚷,争着出风头。这正是所谓触类旁通,也是读小说之所以有进步的所在。自然,故事中免不了有男女间的暧昧事情。虽则人们有批评现代小说总脱不了三角恋爱等的俗套,然而除了男女还有什么世界。只求事实不平凡,写作得细腻,遒劲,再加上新奇的思想作文章的背景,他敢断言这种文字正是投人之所好,再合口胃没有的。于是许多故事在他的脑中象龟兔竞走般的夺起标来,终于有一个占了胜利。
那是两年前一个军界朋友对他说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可忘记了,事情是出在常熟:一个流氓屡次向同乡一个阔老头儿借贷,老头儿很厌烦的想压制他那无厌之求,有一次竟用严词打发他,这流氓好生气愤,千方百计要图报复,末后就怂恿一个很生得标致的无赖,在戏院里勾搭上老头儿的女儿,又暗中嗾使他们卷逃到一个繁华地方,他自己也偷偷的跟了去。不久,他设计将那女子卖给娼寮,得了许多身价。那女子有个出洋的哥哥,回国后也到了那地方,这流氓听了信,又引诱他去嫖妓,将他的妹子介绍给他。不消说,暌隔多年的兄妹已经不相识了。当兄妹之间发生了肉体的关系,各人露出真实的身世之后,那留学生竟羞惭得至于自杀。
世界是向未来主义演进的,文学又是引着世界到未来主义的向导,它是革命的,建设的,然而兄妹发生关系这已经太平凡了,而哥哥自杀岂不更是传统思想下的无谓牺牲吗?这有损于小说的伟大,至于说这流氓的举动是一个无产阶级者对于资产阶级者的报复,那更是无聊,最好哥哥不自杀,且出乎流氓的意外,兄妹竟是如胶漆相投的恋爱着,甚至将兄妹改为母子都不妨。劲草先生是这般想,觉着那是最新奇的思潮,他发明的,他颇自慰,从这思潮一推想,于是起首他那在荒原漂泊着的灵魂,现在得着美满的归宿了。俨然一个辉煌绚缦的宇宙开辟在他眼前,不,他简直是万能的上帝,以他的文学之伟力才制造那末一个宇宙,他深入那宇宙里,在视察他的孩子们。那儿,天是永远嵌着阳光普照的天,风是摩抚着万众的温柔的风,一切景色都呈着异彩,大地上满是威严雄壮的建筑。
孩子们都是些诗哲,在宫殿里艺术的生活着,孜孜的在满足那只一动念就能满足的欲求。他仿佛在温和的命令着:
孩子们,你们吹啊,唱啊,舞蹈啊,裸着体去找着任何的异性去享乐啊,你们的妹妹不在前面吗?啊,你妈在动着春情啊,去吧,任情的找着她们去求爱吧,这是在实现着未来主义,可是“未来”已经“现实”了,你们还得努力的探求着“未来”,在同种中“未来绝了迹,你们就找兽去,找禽去,甚至找昆虫,一切都找遍了,不是无所谓‘未来’吗?不,时代是不停轮的,今日的‘未来’,是从前的过去,是这般循环着的,勇敢的前进吧,孩子们,上帝在你们前面指点你们啊……”劲草先生相信文学是应该走这条路的。由这条路行去,到什么止境?还是循环着呢?究竟这意义有什么价值呢?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