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莲花山脚下,我拜访过被当地人誉为“花儿通”的丁作枢先生。丁先生1938年出生,当过教师、记者,现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甘肃分会会员。从上世纪50年代起,他就开始搜集、整理莲花山花儿和相关的民俗资料,至今已整理出近两万首莲花山花儿歌词。
谈及漫花儿的歌者范围,他说:“我们都知道,中国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封建历史的国度,我们谈论花儿的社会背景,自然也不能脱离这种基本国情。无论是在旧时还是现今,用漫花儿的方式谈恋爱只能是极个别的。在旧时,赶花儿会的人多,但漫花儿的人是有限的。花儿总的说属于‘野曲’一类,漫花儿有严格的禁忌,花儿只能在山场上唱、在野外唱,而绝不能在家里唱、在村子里唱。即使在山场、野外唱,未婚女子家里人也是不让去唱的。在庙会式的山场(如莲花山花儿会、松鸣岩花儿会)去漫花儿的,大体上有四种情况,一种是近于职业化的民间漫花儿艺人;二一种是夫妻俩一块来唱的;三一种是乡邻朋友共搭‘唱班子’的;四一种就是单身男子或家庭管束不多的女子们(以番女为多)相约组合的。漫花儿虽然大都漫的是情歌,但它通常不是现实的而是虚拟的,就像演员演戏一样;而这四种人之间相互展开‘擂台式’的‘对花儿’,既少了许多思想伦理的约束,可以放开胆子戏墟、逗乐、取笑,同时也不背离总的社会伦理规范。”
仔细琢磨丁先生的话,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漫花儿主要不是人们的实用交际方式,而是一种艺术化的生命宣泄、情感交流的方式,是生活在“这一方”的各族人民在共同创造精神家园的过程要聚积,需要平静,同时也中精心培育出来的一朵生命艺术之花。
生命需要爆发,需要宣泄,需要浪漫,如同五彩斑斓的自然世界一样,生命本身就是一轮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彩虹。而生命的这种特质,在临夏的花儿中,我以为得到了最为淳朴而浪漫的张扬和宣泄。这一点,在每年一度的农历端午节盖新坪花儿会、四月二十八松鸣岩花儿会和六月六莲花山花儿会上,体现的最为充分。期间,来自周围地区的回、汉、东乡、撒拉、藏族的众多歌手,他们搭起帐篷,聚集在山顶上、树阴下、丛林间、小河旁,曼声长歌,尽情歌唱着各自心中美丽的花儿和英俊的少年。正如有一首花儿所唱:“一年一趟赶浪山,娃娃不引门不看;哪怕没有一分钱,喝水也要欢两天。”乐观、浪漫的心境溢于言表,使人不能不联想到东方式的闹社火和西方式的狂欢节。临夏人漫花儿,看重的就是强烈的抒情性,无论是抒发思情、恋情、喜情、贞情,还是倾诉离情、怨情、悲情、恨情,都特别讲究这一点。有一首表现男女相思之情的花儿这样唱道:
男:竹竹扎了纸马了,
叫你把我想傻了,
想着天聋地哑了,
浑身肉像刀剐了。
女我想你也着实难,
三天吃了两叶饭,
一叶它在嘴上粘,
一叶还在碗里转。
男思女想,茶饭不食,心如乱麻,身如刀剐,反映出一对情侣确是到了情痴的程度。在另一首表现男女恋情的花儿中,同样表达了这样的强烈情感:
男:抛彩楼上打绣球,
我连我花心病投,
想你一步一跟斗,
就和阎王把魂勾。
女:打彩楼上抛绣球,
只要我俩心病投,
哪怕阎王把魂勾,
勾上咱们一道走。
男女情投意合,相思相恋,已经到了“勾魂”的地步,以至于连最为令人恐怖的阎王老子都满不在乎,图的就是“勾上咱们一道走”,足见这般的恋情是何等的强烈!再看临夏花儿所表现的喜男:两呙山上的拦羊娃,
手拿着赶羊的鞭杆;
尕妹的跟前我坐下,
没知道天上么地下。
女:青缎子鞋面斜裁上,
十样锦花草哈绣上;
小阿哥坐在地边上,
好像是六月的会场。
一句“没知道天上么地下”,活脱脱道出了心中的无比喜悦;
一句“好像是六月的会场”,热辣辣凸现出男喜女爱的欢乐情景。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和婚姻,既有浪漫,也免不了有苦涩,尤其是在恋爱不能自由、婚姻难以自主的旧时代,封建的礼教、世俗的偏见、暴力的逼迫,常常制造出一些惊世骇俗的爱情和婚姻悲剧。有一首花儿这样唱道:
男:狼打柴来者狗烧火,
兔儿跳者锅里摸馍馍;
尕妹的阴魂不散伙,
心上的话哈睡梦里说。
女:早起里哭哑我晚夕里嚎,
清眼泪淌成了个海了;
杀人的钢刀心口上摇,
把尕妹妹活活的宰了。
显然,这对青年男女的婚姻碰上了天大的麻烦,于是,更具震撼力的花儿,在悲壮的叛逆中,泡着泪、蘸着血,哭天叫地地漫起来:
男:千万年不倒的太子山,
祖辈子不塌的青天;
谁教个我俩的婚姻么散,
就叫它天塌者地翻。
女:桂花的窗子桂花的门,
大老爷堂上的五刑;
打断了骨头挑断了筋,
屈死的尕妹不了的情!
将悲情花儿唱到巅峰处的,莫过于百年前把“死罪唱成活罪”的景满堂。莲花山花儿因为有了景满堂的出现,更凸现出生命的震撼力。
景满堂本是晚清末年康乐县莲花山下黑甸村的一个花儿把式。他家境贫寒,以牧牛打工为生。因遭到婶娘的诬陷和辱骂,景满堂一气之下将山里一种有毒毛的野草装进婶娘的裤裆里,以此进行还手,结果使其中毒身亡。景满堂因此被告到官府,不久便以“忤逆戕母”之罪被判极刑。这年六月六莲花山花儿会到来之时,也是对他行刑之期。这时,自认为被重判了的景满堂向官府衙门提出两条申诉和请求:一条,案子有冤情,要求改判;再一条,万一不能饶恕,准他浪完花儿会再行刑。主刑官准其求告,允许“会后行刑”。当时,被百姓称为“何军门”的主刑官一来出于好奇,想看看人犯何以如此动情于花儿;二来借这个机会宣示一下朝廷王法,便坐着大轿,带着差役,押着肩戴刑伽的景满堂向莲花山花儿会走去。景满堂的花儿朋友们得知景被准“刑前赴会”,纷纷提着酒肉,拿着祭品,泪流满面地伴他把何军门夸道:
珍珠玛瑙银盘盘,
大轿离地三尺三;
里面坐着活圣贤,
千里路上做大官。
何军门是外路人,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便叫随行的当地衙役给他解释。听到景满堂哀怨声声,唱辞切切,何军门觉出其中可能会有不知之情,叫衙役们给景满堂卸掉刑枷,让他继续唱下去。满堂知道自己已是临刑之人,一腔子的冤情喷涌夺喉而出:学个童子拜观音,
我的案子有冤情;
婶娘原先就有病,
不是我要她的命。
我是儿子娃娃汉子家,我死在老爷案底下,
我像蚂蚁虫儿者算个啥,怕把老爷的清明污月赞下。
我今个一唱不唱了,
明个就到望乡台上了,
阳世上我把命没了,
阴世间也要把案翻了。
景满堂唱一阵,哭一阵,三天三夜如泣如诉,歌词捶胸捣肺,曲调哀怨凄凉;和者悲声四野,肝肠欲断;观者万人泪下,齐声祷告。何军门此刻也被说动,遂生恻隐之心,即将景满堂由死罪改判为“服役赎罪”。由此,景满堂名传莲花山周围的三州六县。
在临夏,只要谈起花儿,人们必定会提到另一位歌魁穷尕妹丁如兰,因为她给花儿留下的故事,是经典的、刻骨铭心的,甚至简直堪称是划时代的绝唱。
丁如兰是康乐县莲麓乡地寺坪村人,生于1920年,乳名叫菊花。小时候,这个丁姓姑娘长得十分可爱,聪明、伶俐、活泼、坚强,一双毛茸茸、亮晶晶的大眼睛,更让家里人甚是心疼,父母亲和乡邻们都亲昵地叫她“毛菊花”。
毛菊花的父母亲都爱花儿,也唱花儿,每年莲花山周围的山场上,都有他们响亮的歌喉。为了在山场上亮一亮嗓子,舒一舒心,平日里一有空,毛菊花的父母亲时常要在家里低声练着曲儿。受到父母亲的熏陶,毛菊花自小也爱上了花儿。
漫花儿,对于毛菊花来讲,既是高兴时的一种抒发,又是痛苦时的一种倾诉,但更多的则是孤独时的一种自吟。毛菊花生来有一副好嗓子,花儿使她着迷,也使她欣慰。她在做游戏时唱,放牛放羊时唱,挖野菜时唱,进山拾柴禾时唱,漫花儿成为这位小姑娘生命的一部分。渐渐地,毛菊花不仅从父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花儿,而且还可以即兴编词,以歌代言。于是,毛菊花更加受到山里人的喜欢,她一张口便可使许多进山人驻足倾听,附韵和声。但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当时,作为花季姑娘的毛菊花,是不可以赶山场漫花儿的,她只能在自以为周围没人的山野里孤芳自赏。
毛菊花真正“出山”,是在她15岁的时候。这一年,父母作主将她许配给不远处的河口村一个姓石的小伙子,同时,毛菊花也取了官名叫丁如兰。按说,做了媳妇的女人是允许赶山场漫花儿的,但婆家自有婆家的管束,丁如兰仍然身不由己。很快,一年一度的六月六莲花山花儿会又到了,一帮一伙的唱班子,不时路过村口,村里的小伙子和唱家们按照习俗扯着马莲绳拦路要对歌。丁如兰只好以家人允许的参与方式,和嫂子们站在一旁看热闹。当时,有一个赶花儿会的朝山友对着丁如兰唱道:
你是园子里的大荔花,
一双眼睛压天下,
名字叫舍姓是唆,
光听不唱为的啥?
丁如兰本想遵从婆家交代,不回应对方,但生性活泼而倔强的她,此刻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随即唱道:
针插盒里两根针,
歌把式问得情谊真,
唱花儿行里没名声,
我是丁家女孩儿坪上人。
对方一听这嗓音,顿觉遇上了高手,又唱道:
园子里的山丹花,
今个遇上好唱家,
你把名字说下姓说下,
花儿会上好搭话。
丁如兰这阵儿唱得更美了,嗓音简直像似银铃:
马莲花开燕子飞,
我是丁家穷尕妹,
爹娘老子教我唱,
花儿不唱心上灰。
显然,对丁如兰的感受,朝山的唱把式们也心有同感,立即回应道:
人活一世草一春,花儿能有几时红?管它东山或西山,唱着花儿长精神。
丁如兰转而诉说道:莲花山寻的姊妹山,人伙里只有我难寒,我的头上九层天,不敢把腰展一展。提起婆家人怕呢,男人打呢娘骂呢,公公吼叫害怕呢,小姑直拔头发呢。
就这样,穷尕妹的名号在整个莲花山花儿会上传开了。歌把式们只要提起穷尕妹,无不钦佩之至。第二年,在丁如兰的坚决争取和众人的劝说下,公婆不得不解除禁令,准许儿子媳妇一同朝山赶会。丁如兰一上山,立刻为莲花山带来了一股清新空气,她没有拘束,没有戒律,处处表现出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和幸福的期盼。她以她那泼辣的性格、快捷的串词、风趣的话语、清亮的歌声,吸引了无数的朝山人,尤其使不少相随的女伴们从中受到极大的鼓舞。她半是认真、半是戏墟地唱道:
佛爷坐在山尖尖,
一年四季人不见,
不叫弟子欢一欢,
谁来瞌头还香愿!
拾石头者垒塔儿呢,我给佛爷唱花儿呢,佛爷给我铜钱儿呢,陪上佛爷耍耍儿呢。
我天不怕来地不怕,我怕佛爷为的舍,
佛爷他是大人家,
能把小人家家计较吗?
由于穷尕妹的巨大影响,莲花山花儿会向来不准女人对唱的禁令,从此成为消逝的历史,丁如兰也因此而成了莲花山周围妇孺皆知的一代歌魁。
穷尕妹丁如兰真正得以彻底解放,自然是在1949年之后。我之所以把丁如兰看作是临夏花儿历史中划时代的一位民间艺人,就在于她是以泪洗面,用心感受人生,怨罢旧社会又歌唱新时代的一代歌魁。当我一遍遍地用心体味了丁如兰那如泣如诉,令人如醉如痴的歌声,我越发加强了这样的感受:真正感人肺腑、撼人魂魄的花儿,那绝不仅仅是音符与语词的简单结合,不是一般人所能信口唱来的,它是追寻浪漫生活的一种激情奔涌,得于人生途程的一种命运感悟,发自生命根蒂的一种灵魂吟唱,没有非常的人生经历,倾其所有的情感投入,绝难有使人震撼的天籁之音。丁如兰一生走过两个社会,饱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因此,她无论是怨恨、惆怅,还是欣喜、快活,都基于内心的真情实感。且听,在经历了令她刻骨铭心的旧社会后,她是如何唱的:
旧社会把我没当人,
压在地狱十八层,
四面八方黑洞洞,
想见亮光没一分!
莲花山上开石莲,
新旧社会两重天,
过去唱花儿唱辛酸,
如今唱花儿心上甜!
1983年3月,一代歌魁丁如兰离我们而去。如今,她的坟头已是芳草萋萋、山花烂漫。新一代的花儿歌手正在脱颖而出。
我相信,临夏花儿定会如河似海,永不枯竭,因为它来自生活,来自群众,是来自生命的真谛,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延续,只要百姓还需抚慰自娱,只要生命之树永世常青,花儿一这生命浪漫的歌,也就必定会永远回响在古河州这片神奇而瑰丽的土地上!我期盼,临夏花儿圈里,能有名副其实的歌王出现,就像彩陶王的发现一样,令世界为之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