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说得嘴有点干了,舔了舔嘴唇。
蓝溪赶紧起来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他手里。
老赵低头“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杯里的水都给喝干了,喘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看到我老爹满头满脸的血,我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了,想冲过去看看他的情况,无奈邻村的几个家伙就挡在我跟前。不把他们放倒了,我很难冲得过去。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跟他们周旋。等我终于摆平挡在我跟前的几个人的时候,我看到几位乡亲正抬着我爹往圈子外面跑。邻村的几个人拿着家伙什儿在后面猛追。
其中一个人手里轮着钢叉,瞅了个空档,就往抬着我老爹肩膀的那位乡亲的后脖子上招呼。我当时距离还比较远,根本就救援不及,只能扯着嗓子让他躲开。那钢叉平时我们是拿来叉草料的,叉尖日复一日的摩擦,被磨得又尖又利,要是真被叉这么一下子,身上保准几个血窟窿。更别说那人是瞄着我乡亲的后脖子来的了,那是打算要人命的打法啊!
我当时那个急啊!恨自己两条小短腿跑得不够快,又恨自己不会飞。声嘶力竭地一边大吼大叫,一边闷头往那里急冲,可哪里来得及。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场太乱太吵,我那么大吼大叫的,那位乡亲却压根儿听不见,还低着头继续抬着我老爹往圈子外跑。眼看那把锋利的钢叉就要落在他的脖子上,一直闭着眼睛好像失去了知觉的老爹,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抬手就把那位乡亲远远地推了出去。
这么一来,原本要落在乡亲脖子上的那把钢叉,就落在我老爹的身上。以钢叉当时的落点,是要插到我老爹的左胸口的。可也因为他推开了乡亲的这么个动作,身体往地上一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左胸口心脏的位置。我看得清清楚楚,钢叉的那几根钢刺,狠狠地插到了我老爹的左腹上。
拿着钢叉的人一击得中之后,本能的一抬手,把钢叉又抽了出来。我老爹一手捂住自己的脑袋,一手捂住自己的腹部,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漏了眼儿的血葫芦,身上到处都在往外涌血。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不管是抬着我老爹的乡亲,还是追过来的那些邻村的人,都被吓坏了。那个拿着钢叉的家伙也是,愣在了那里。
我直到那时候才追到我老爹身边,一边帮着他捂住冒血的伤口,一边转头狠狠地瞪视那个家伙。我老爹还没有失去意识,拉着我的衣服,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他的神智虽然还是清醒的,却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只冲着我慢慢摇头。
我知道老爹的意思。他是让我不要冲动,不要找那人的后账。可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当时真是急了眼了,恨不得站起来就把那家伙的脖子给拧断了。可我老爹死死拽着我衣服,就是不松手,还一个劲儿地朝我摇头。
乡亲们也劝我,说赶紧把我老爹送到医院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他身上冒了那么多血,再耽误下去恐怕不好。我只得暂时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和另外几个乡亲一起抬着我老爹往场外跑。
我已经够忍气吞声了,可没想到那个拿着钢叉的家伙,却还敢追上来,一副不弄死我们誓不罢休的样子。
其实我是认得那个家伙的。他是邻村人,叫做齐炳光,比我大不了两三岁。我家和他家同时相中了咱们村子里的一个姑娘,请了媒人同时上门去提亲。姑娘家经过再三考虑之后,大概是觉得我家的境况比较好,家里也都是老实本分人,所以最终选择了我家。再过不到两个月,我就要把那姑娘娶进门了。
就为这个,齐炳光一直耿耿于怀,明里暗里没少说些难听话。如果光是这样,我也就忍了,可这家伙还祸祸我家田里的作物,几次三番地找我麻烦。我当时也是血气方刚,忍不下这口气,想料理他,让他安份一点。却被我老爹拦住了,让我忍,让我退让,不要在结婚前弄出什么事来。
就为这,我也忍了。
没想到忍来忍去,忍到这种地步,人家却压根儿不愿意和我们家善罢甘休,都把我爹伤到这种地步了,他还不打算放手。
我气得七窍生烟,也顾不得我老爹的阻止,抢过齐炳光手里的钢叉,给他身上来了几下,把他放倒了,才追上去,和乡亲们抬着我爹去了村卫生所。”
说到这里,老赵猛地喘了几口气,抬眼看向我。“王野,以你的聪明,接下来的事情,你也该能猜到了吧?”
猜到什么?
我想了想,心里猛地惊了一下,咽了下口水。“师父,那个叫齐炳光的家伙,不会就……死了吧?”
老赵盯着我的眼睛,慢慢点头。“你猜得没错,他死了!”
蓝菲听老赵这么一说,又想伸手来拽我的胳膊,可到底还是想起了我胳膊上青青紫紫的指甲印,把手收了回去,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蓝溪也皱起了眉头。“师父,你那几下子,真把那家伙弄死了?”
老赵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记得我当时下手的时候,是冲着他的屁股、大腿等位置招呼的,那些都是不致命的部位。我虽然气狠了,可也没想着要杀人。可人到底还是死了,而最后朝他下手的人,是我。这是好几双眼睛都看得到的事实。”
老赵是练家子,人体的哪些部位致命,哪些部位安全,他应该很清楚。
伤在大腿和屁股上,按理说怎么都不应该要人命啊!
不过也难说,大腿内侧有大动脉,要是被伤到了,又救治不及时,很容易造成大出血,那也是会要人命的。
“师父,那后来呢?”蓝溪小声问了句。“既然是你伤了人命,最后却怎么变成你老爹进了号子了?”
老赵脸色沉郁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明白么?我老爹这是帮我顶罪了。”
“顶罪?”蓝菲松开捂住嘴巴的手。“可赵叔,你不是说当时要好几双眼睛看着的么?大家都看到是你出手伤的人,你爸怎么给你顶罪啊?”
老赵垂下眼皮。“当时的确好几个人看到是我出的手,可除了死了的齐炳光之外,另外几个都是咱们村的人。那天晚上我老爹就醒了,他伤得的确挺重,可幸好不危及性命。当天晚上,我和几位乡亲一起守在村卫生所里陪着我老爹,所以齐炳光死了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老爹也听到了。
我听说自己成了杀人犯,一下子就慌了神。我老爹把我支到外面,也不知道和那几位乡亲说了什么,又是怎么说服他们做了伪证的。总之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几位乡亲一致指认,是我老爹动的手。所以,我老爹还躺在病床上,就这么被警察带走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这……这样也行?”
只听取了几个人的口供,就认定了杀人者是谁?这是不是太儿戏了一些啊?
必要的刑侦手段呢?钢叉的指纹提取呢?难道不需要再听听别的目击者的口供么?
老赵狠狠搓了把自己的脸。“不然呢?你别忘了当时是什么年代,技术手段远没有现在这么先进,而且还是在又穷又偏远的村庄里。在当时的环境下,别说是有口供,就算没有,办案人员也能凭自己的评断给人定罪。你想想最近这几年,因为当年办案人员的疏忽和过于武断,被翻案的例子还少么?”
我想起了最近两年闹得轰轰烈烈的两个案例,半响无言。
病房里安静下来。
蓝溪起身给老赵的空被子里加了点水。
老赵却只是握着水杯,看着杯子里清亮透明的液体,也不去喝。
“说到底,都是为了水啊!”老赵看着水杯叹气,半响,又摇摇头。“好像这么说也不对,争夺水源只是个由头,最终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人的欲望和私心在作祟。我事后想了又想,觉得我们的那场械斗完全没有必要。既然发现了新的水源,只要沿着水脉再多打几口井就是了,为什么要为了一口井争得头破血流,还弄出人命来呢?”
我想了想,觉得的确如老赵说的一样,那场改变了老赵整个人生轨迹的械斗,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蓝溪恐怕也是这么想的,默默点了点头。
蓝菲看看我们,忍不住问了句:“那后来呢?”
老赵苦笑。“后来?后来我爸就被判了刑。在当时,别说杀人,就连盗窃都是重罪。我老爹本来是要被判死刑的,可村里联名为我老爹求情,后来才改判了死缓。我为了救我老爹出来,不止一次上法院和公安局认罪,说明杀人的其实是我。可他们认为我这是为了替我老爹顶罪,不肯采纳我的供词。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爹还带着伤,被押到大卡车上,游村示众,然后送到号子里。
就为这个,我的亲事也吹了,姑娘家怎么可能肯把家里的闺女嫁到杀人犯的家里?我爹进了号子以后,我娘也变得精神恍惚了,整天坐在家门口等我爹回来,嘴里还念念叨叨的。有几回,半夜里她也会突然爬起来,说听到我爹回来的脚步声,要我出门去看看。
我老爹被判的是死缓,怎么可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