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抱着必死之心等待着最后的结局,等了一段时间,却迟迟听不到动静,莫非?
“火药很早之前我就取走了。”淡而悠的男声远远拂来,蕴着几分难解的奇特意蕴。
待陆砚看到来人后,那人又接着道:“你触犯了条例。”
“是我之过,可是——”陆砚欲说什么,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因为他感觉那人情绪不对,于是试探性地问:“殷先生,你?”
殷司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死物,风云变幻的眸子蒙上一层无法看破的岚气,看不出悲喜。他扫了一眼昏迷中的娵音,示意孤峰灭掉娵音身上的火,而他本人不紧不慢地朝陆砚走近,唇边的笑意如水墨般晕染开来,美仑美奂。
“你可以拿走曲涟花印,但你不能动她。”殷司眼眸微眯,“你可知,你触犯了我的利益?”
“你知道她就是一个妖女的,天降妖女,必除之,否则祸乱苍生。何况,”陆砚难得笑了,这笑有种奇特的锋芒,看得人瘆的慌,“没了曲涟花印,她安能活命?”
“其一,她能成为我的傀儡,纵是妖女也无妨。其二,她与其他妖女不同,不一定会死。”殷司垂下眼眸。他在赌,赌这异世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陆砚沉默半晌,颔首道:“烟寒门以后会收敛的。”
“不过,今天所有参与的烟寒门人都应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代价。”殷司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紧接着,四周伫立安然的烟寒门人都捂住心口缓缓倒下,再未站起。
殷司再不停留,抱起娵音渐行渐远,终已不顾。陆砚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回忆着恍惚当年,他也曾怀抱一人,一路鸟语花香。
“娵音。”殷司凝视着怀中人,深湛的眸中第一次现出些许困惑。
他知道安知可以治好她身上的伤,却仍然心中不快。他的棋子岂容他人染指?然而,他又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未曾发现的。
“把她送回去。”殷司吩咐道,注视着伤痕累累的娵音,终是决定继续隐遁。
就在这时,娵音转醒,正对上殷司的眼神,一瞬间神识清明。
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神,平静深凉中蕴着几许她读不懂的莫测情绪,转眼消没,如风过无声。
“你来了?”娵音愣愣地望着殷司,怀疑这是幻觉,或者,她已经荣升极乐世界了。
“嗯。”殷司没想到她一醒来竟然问这种问题,只得如此应。
“那我不管了。”娵音松了口气,又睡了过去。
“孤峰,近日我留在箖郡,一切照常。”殷司有些好笑。这丫头真是懒,压榨劳动力压榨到他身上了。她的那句“不管”就意味着在她养好伤之前,箖郡的一切事务都由他处理,她只用充当一个米虫。不过,她是否太相信他了?如果他动些手脚呢?
很快,殷司莞尔,她赌对了,他的确不会动手脚,不是因为他多么高尚,仅仅是因为没必要,她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且近期没什么大动作,就当是消遣时光吧。
孤峰皱了皱眉,选择沉默。近期虽还未有大动作,但事情也绝不会少,主子何以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处理箖郡事务?当然,主子做事一般都有某些深刻的含义,多数时候只是自己未曾发觉罢了。
过了两天,他的认知再一次被刷新,因为殷司处理公务实在是太——
尽管见识过很多次,孤峰仍然怀疑,那些公文殷司真的认真看过了吗?每当结果降临,他只得相信,殷司是认真看过的。因为他的每一个命令都下达得巧妙精准。
盛平二年九月五日。
箖郡太守府邸的一间书房里。
安知亲昵地环着娵音的腰,娵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表示司空见惯。虽然一开始瘆的慌,但是她努力克服了。安知这样做是为了治好她的伤,她没理由拒绝。
除去这一条,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舒服的,有珍馐美酒,还有美男相伴,可惜是个一心处理公务的美男,外带一个冷面属下。
娵音幽怨地注视着某美男发呆。明明刚才他身边还堆积着如山之多的公文,现在却只剩下一小半。她原本的打算是自己悠闲让殷司累成狗,可是殷司依旧从容淡定。哪怕已经阅过无数公文,娵音也不曾见他露出丝毫为难或疲惫之色,那只执笔批注的手稳定如初,姿态优美流畅。
望着自他笔端流淌出的隐带超拔的秀逸行书,娵音有种错觉,好像她才是那个日理万机的人,而他在庭院里品茶,笑看云卷云舒。他一目十行在外人看来定是因为公文简单,而曾处理过这些公文的娵音,深知每个公文都难。
想至此处,她悲叹:呜呼,为什么上天这么偏心,给了他容貌还给了他头脑,却什么都不给她?
不到两个时辰,殷司身边的公文就基本上被处理干净了,他悠哉悠哉地坐到娵音对面,笑得和气优雅:“累了。”
娵音翻了个大白眼。他会累?骗鬼呢!毕竟自己的命是他救的,于是娵音只好皮笑肉不笑都问:“亲爱的先生,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过来。”殷司得寸进尺。
娵音警惕地扫了他一眼,走进他。侍女等闲杂人等都在,他应该不会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靠近他也无所谓。
果然,殷司只是叫孤峰布下应该棋局,然后对娵音道:“上一次的解法极为精妙,这一次是否有更为精妙之法?”
娵音这才想起自己在云岚山上的壮举,一时尴尬不已,似乎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殷司却不肯轻易放过她,眸光流转间风华无限。“又或者,你依旧选择!”他突然停住,从容地伸手一拉,娵音猝不及防,就那么轻盈地落入了他的怀中。她欲伸手推开,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温暖似曾相识,好像在某一时刻也同样有过这样的动作。
他将她拉下原本只是一时心念一动的无意之举,却带来了其他后果。至少此刻,他感觉内心不再清明如镜清冷如霜。
上次抱她时她是醉着的,总归少了点独属于她的灵性,而这一次他得以近距离观察总归眉目清秀如水的女子。他一直知道她眼眸深处蕴含的奇迹,也知道奇迹现出则天下倾。他更知道那样的奇迹,是光,是希望,独独不属于他,照不见他心底的荒芜!
“如果你觉得这里比较舒服,我和你换个位置。”话一出口,二人皆愣,这不是他在云岚山上曾说过的话吗?那时的她胆子很大,竟直直往他身上坐。到如今,恍如隔世。
不知是不是娵音和殷司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敏锐地感知到殷司的情绪有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明白,只是觉得气氛莫名地压抑了些。她起身道:“悠然默待,好整以暇,以弱示敌,隐强于弱。左翼之局,可以险锋破之……”
“此为我近日所想。”娵音最后瞥一眼殷司,推门出去。
殷司目光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犹如跳跃的烛火。良久,他微喟:“夜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略显伤感的吟诵声飘荡而来。
娵音回寝居的脚步一滞,而后,她霍然转身往府邸的门口走去。
“陆吟松,你兴致真好!”她哭笑不得,大晚上的在外面吟诗有意思吗?
“吟松正打算来找太守大人,苦于不得其路,太守大人竟自己出来了,是为缘分。”陆吟松友善地笑笑,笑容恰如暗夜里绽开星星点点的荧光,“贪图好景一片片,无奈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吟松只得做浪人了。”
娵音报之以真诚的笑:“没事,本官今天也想做个浪人,那就一起吧。”虽然陆吟松太过文艺,但是她能感受得出陆吟松语中所含的恣意温雅,以及一种久违的亲切与温暖。
“得此良辰,邀此知音,快哉!”陆吟松爽朗地笑了。
娵音失神地看着他。在她的记忆里,那人从未这样真心地笑过,总是近乎敷衍,截然不同的存在。
抛开一种莫名的沉重情绪,娵音点点头道:“我亦如是!”
依旧是府邸的书房里,殷司站起身回忆着娵音所说的解局之法,极缓极稳地按照她所说的在棋盘上落子。而后,他唇边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竟这般绝情吗?”
棋盘之上黑白相间纵横捭阖,无边的杀意弥漫。娵音所说的悠然默待等皆为得以命相搏,不死不休,这也在暗示殷司,她很清醒,不会因为他一次援助就忘记旧事。
“主子,她——”孤峰犹豫了一下,决定向主子汇报娵音的去向,然而他止住了,不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他接触到了主子的眼神。那种平静深凉的眸中泛着点点波澜,蕴着了然,剩下的,他再难揣测清楚,只是觉得那大概很难揣测,犹如深夜里的暗潭,掩盖一切挣扎与真实。
隐隐的,孤峰感到莫名心窒,连忙移开视线。既然主子已经知道了,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殷司起身,推开门漫步至院中。
月孤悬,影轻荡,人独立,构成一幅意蕴独特的画卷。
另一边,娵音和陆吟松沿街而行,路上的气氛宁静祥和。很久娵音都没有这种感受了,今天终于又感受到了。仔细思量,她和陆吟松相处不久,却是亲近而随意的。她不必随时警惕着他害自己。
娵音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陆吟松,你这么文艺真的好吗?在我们那里不欣赏你这种的,会认为你故意卖弄。”
陆吟松一怔,似乎有些惊讶她会文这个问题,认真地想了想,随即郑重答道:“虽然文艺为何物我不知晓,但我知道失去我正追寻的,我,将亡!人各有所志,或想一展宏图,或想平凡安乐一生。你所处之地我不了解,唯一能确定的是,若要他们放弃他们所追求的,则他们亦亡!至于欣赏,知音近在眼前,又何必与庸人相谈?”
“此番言论让我受益匪浅!”娵音赞道。文艺人居然懂哲学,看不出来他除了吟诗作赋,辞辨能力这么强。他说的不错,的确,无论是古人闲暇时分梨园听曲,作诗饮茶,还是现代人逛街玩手机,其本质都是为了让心灵找到安歇之所,不过是形式不同罢了,谁都无法说谁不好。
尽管娵音不适应陆吟松的出口成章(其实是她想而不能),却不得不承认,他做自己想做的,何尝不幸福?现代人与古代人的代沟非一日造成的。
“不必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吧,我又不是书呆子,除吟诗之外,各种活动都有所涉足,挽舟公子之名非好听而已。”陆吟松哭笑不得。
“哦。”娵音重重点头。想想也是,人家东坡先生出来写文还会做饭,张衡除了写文还会搞数学和天文,陆吟松会点什么似乎也不奇怪。于是她顺口就问:“你会打扑克吗?”
陆吟松自诩博学多识也没听过这个名词。
扑克,什么玩意?
娵音仗着对扑克的熟悉胜了几局,而后就玩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陆吟松开始疯狂逆天,而是因为陆吟松太没技术了。且输就输,他每输一局就吟一句诗。
虽然很想吐槽陆吟松暴殄天物用在打扑克上的字字珠玑,娵音还是好脾气地放下了手中牌,问:“陆吟松,你有认真打扑克吗?”
“没有。”陆吟松坦诚地摇头,“我不想打!”
“那你想干什么?”娵音无奈地问道。没办法,让一个风雅的才子做出如此大的改变是有一定难度的。
“作画。”陆吟松眼眸清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