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城一边喂着思密达干粮一边说：“我也挺为难的，伤员在这里也不是事，派人送回去，三百多伤员，一个就得两个人抬，打仗的人手又不够了，刚让徐明远统计了一下，还剩不到一半人，就三营编制还完整点，一营和二营已经打残了。”
“还有就是明天就要在城北打了，这孩子怎么办。”王远山地上一支烟，叹了口气。
高大城低头看着思密达兴高采烈地吃着干粮，也是百感交集：“刚才我跟师部通了一次话，师部的参谋跟我说，已经有美军现在正在从西线迂回奔袭汉江，跟咱们这里进攻咱们的部队要在汉江南岸合围我们。各兵团的防区都已经和美军交上火了，都已经打乱套了。要是大队人马一起走，还安全些，就送一个孩子回去，总不能派一个连吧。”
“看来美军这次是全线出击啊。”
高大城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各军顶在最前边的部队现在都不好受，一听这个，我心理也平衡点了，不是就咱们一个团在打。”
“咱们两边打仗，可这孩子是无辜的。”
“我知道，我也在想。”
王远山低头想了想：“把他放在地下室吧，那里安全，美国人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的，不会难为一个孩子的。”
高大城摸着思密达稀疏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就看这小子的命好不好了。”
“团长。”王远山注视着高大城的脸，语气变得严肃地说：“要是这样，我看美军是等不及天晴了，明天肯定会进攻的。”
高大城的脸略过一丝惆怅：“向你之前说的河滩阵地是关键，我已经把搜索连、团部能下去的人再加上二营剩下的人全都放在了那里，机枪连也摆在了二防。”
王远山把椅子拉得离高大城又近了一些，指着河滩一线说：“还是不够，把炮排和三营的一个连也拉上去吧，一营在城南损失太大了，让他们守团部，街道上的各个要点由三营剩下的人守。”
高大城点起烟狠狠地抽着，嘴角有些抽搐，眉头紧紧地锁成一团，半晌他才点点头：“听你的，就这样吧。”
“我负责河滩吧。”王远山平静地说。
高大城一怔，他摸着脑壳，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一颗烟的功夫他才回答：“换别人吧，城北不能没有你。”
王远山坦然地笑了笑：“团长，打到这个份上，没什么战术可言了，就是一个拼字了，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只要您不倒下，咱们就还有希望。”
高大城看着地图说道：“河滩阵地前什么掩护也没有，美军要是强行渡河的话，一旦上岸，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冲上一防阵地，到时候肯定是要拼刺刀的，这活儿你干不了。”
“那谁行？”
“刘贵！”高大城斩钉截铁地说。
徐明远又被恶梦惊醒了，他浑身猛地一震，睁开双眼，脑海里还是骚狐狸被击中的那个画面在眼前晃动。他喘着粗气，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连鞋底都是湿的。他坐了起来，靠在墙角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
小郭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药品，看到徐明远这个样子便问道：“作恶梦了？”
“有水吗？”徐明远伸出颤抖的手臂。
小郭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徐明远接过水壶贪婪地灌着，最后几口几乎呛了出来，弄得他不住地咳嗽。过了很久，他终于平静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几点了？”
“不知道，看样子天快亮了。”小郭向窗外望了一眼。
徐明远失了魂似的说道：“天亮了，又要开始打了。。。。。。。都是血。。。。。。我们都得死。。。。。。。太可怕了。。。。。。”
小郭听着徐明远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丝毫没有被他这样的悲观情绪感染，依旧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
“你不怕吗？”徐明远问。
小郭淡淡一笑：“我这辈子救活的人很多，老天爷不会看不见的，我相信我们会没事的，咬咬牙就过去了，你想的太多了。”
“也许吧。”徐明远把头低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但愿老天爷也保佑我。”
小郭一直圣坛上的基督神像：“你去拜拜，兴许这个外国佛爷能保佑你呢。”
徐明远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是拜咱们的观音菩萨吧。”
徐明远忽然发现教堂大厅里人空了，只有通信兵还坐在另一头的角落里，其他人都不知去向了，他问道：“人都哪去了？”
“团部的人都调去守河滩了。本来想叫醒你，但是团长没让，说让你帮着我打下手，反正你也打不了仗。”
“是不是挺悲哀的。”徐明远抱紧双肩说道：“我来前线就是想打仗立功的，可没想都确实这个样子。”
“不是每个人天生都是能打仗的料，有些人就是不行，你就是一个。所以老天爷很公平，让每个人都坐自己能做的事情，要是错了位，那就是笑话了。”
“早知道，我真不应该来。”徐明远万分悔恨地说道：“在军区当我的干事多好，每天写写材料，遍遍训练大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都不知自己下一分钟是生是死。”
“后悔没用的，想想眼前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
“你该做的。”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徐明远仰望着高大的顶棚上的五彩壁画出神。
小郭收拾好东西，在水盆里洗了洗手：“要么你就拿把枪出去守阵地，要么你就帮我煮绷带，你总得做点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好。”
“昨天前天你不是还上前边把电话线接好了吗，这不挺好的。”
“你知道吗，我尿了一裤子。”徐明远很诚恳，并没有隐瞒什么：“当子弹在你身边飞过的时候，你能感觉到人的生命是那么的脆弱，再强壮的体格也挡不住这么一个小铁块儿。我真的怕极了，尤其是骚狐狸。。。。他就死在我的眼前，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转眼间就没了命，一堆死肉瘫在那里，脑门上的洞一直留着血。。。。。。。。。。。。”
说道这里徐明远不想再往下回忆了，他把脸埋在手掌里用力地搓着，想把这些都从记忆中赶走：“我终于明白王参谋的话了，战争。。。。。。。。。。。。没有对错，只有残酷。”
河滩上一片忙碌，每个人都在抓紧时间加固阵地，高大城站在河边的树旁望着点点亮光的南岸，河水依旧欢快地流淌着，潺潺的水声甚是好听，几缕树枝轻拂着他的脸颊，让他感到丝丝的刺痒。
高大城踢了一脚坐在身旁的刘贵说道：“有什么想法吗？”
刘贵回答的很干脆：“没有。”
“能守多长时间？”
“不知道，阵地要是丢了，就证明我死了，你给我收尸就行了。”
高大城也坐了下来，湿滑的石头让他的屁股感到一阵阵凉意，他想了想说道：“恐怕没人能给咱们收尸了。”
刘贵用刺刀扎着泥土回答：“不收就不收，跟弟兄们死在一起，就算回家了。”
“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刘贵摇摇头：“你要是一直让我在地下室装弹夹，我才会骂你八代祖宗，你能让我死在这里，是我的福分。是爷们就得跟敌人拼到底，死在最前线。那是光荣，到地下见我爹妈，我也好交代。”
“你这个不孝儿子啊。”高大城狠狠地给了刘贵后脑勺一巴掌。
刘贵摸摸后脑勺说道“我爹妈早死了，现在国家就是我爹我妈，我给他们尽忠尽孝应该的。”
高大城嘱咐道：“打起来，一防你肯定守不住，到时候一定退到二防跟美军耗，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刘贵往河里扔了个石子：“我不会让他们过我这里的，绝不，除非我死。”
高大城突然有些后悔把河滩阵地交给这个冒失鬼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死抗的差事只有刘贵能完成。因为他没私心，所以他不怕死，背水一战的勇气他比谁都足，换作别让恐怕不会有这个决心和信念。
“你真的不怕死？”高大城问道。
刘贵坚定地再次摇摇头：“不怕，我只怕我受伤，变成个废人，那还不如死了呢。反正这一仗活是没路了，那就这有死了，还落个一世英名，挺好。”
高大城站起身，感到腿上的血液再次流通了起来，他跳进战壕，又转身看着黑暗中刘贵的背影说道：“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