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弥漫,夜色朦胧。昏黄的路灯懒洋洋地踅在街边,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散落下点点微光。在这早睡的S城小镇上,各家农户大多已经闭灯歇息,沿途不要说一辆车,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唯有我们父子俩被裹进越来越重的夜雾里,街上静极了。
路上,我和涂晓并肩而行,我推着自行车诱导道:“你不用紧张,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只需实话实说,娓娓道来,讲给我听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注意,不要藏头露尾,专挑拣你的理由去说。”
小子看了看我,看到了信任的眼光,他才说:“晚上下第二节课我在位子上看书。黄永生走过来,他叫我出去。我抬头发现教室门口堵着外班的几个同学,我预料黄永生是有备而来。真实情况肯定是安排黄永生进来叫,李飙几个人在外边等。因为只有第二、三节课间会休息二十分钟。天又黑,跟着去到没人地方或寝室,几个人围上去把谁打一顿,二十分钟足够了。每次他们都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收拾了。我早料到他们会这么干,我就说:‘我不出去。’黄永生见我不动上来给了我一拳,我们俩就在教室里打了起来……”
听小子说完,我忍不住道:“你挨了一拳就要打架?你为什么就不能不还手?你忘了当初咱们俩来S城的约定:夹起尾巴做人。都一年时间了,你三拳都承受不住,我陪你窝在这里干什么呢?!”
小子苦着脸,不语。
我们边走边谈,浓雾似气浪迎面朝我们扑过来。为缓解涂晓的紧张,我强压住寻不到缘由的无名火,困难地咽下唾沫,摆一摆手道:“哥们儿,别着急,你慢慢说,我没打算打你,你放宽心说。”
小子这才继续说:“不是你说的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不还手也是早晚的事。挨一拳也是打,挨三拳还是打,在劫难逃就不管不顾了。一打起来就很难控制了,一直从我的座位打到教室后面。等物理老师赶过来的时候,黄永生抱着头,靠着墙,已经满脸是血了。老师护住他让我去办公室。一出教室,几个普通班的学生冲我围过来。李飙也从花坛上跳下来。花坛你知道,站那上面能观察教室里的动静。我一看情况不妙,撒腿就往操场上跑。我跑到操场他们也一直追到操场。李飙他们围住我,又打了起来……”
“一共有多少人?”我舔一下干燥的嘴唇。故作镇定地伸手抓住一把雾水,揉搓几下,张开手,感觉到手掌都湿润了。
“大约六七个人吧。”涂晓瞥我一眼,又接着说,“反正我东挨一脚,西挨一拳,全是冷拳偷袭。我只顾盯着李飙。后来发现黄永生从物理老师那里挣脱出来也跟着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刀。我知道事情不妙,这时候,我也顾不上李飙了,只盯着黄永生。他手里有刀。我就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和他对抗,不让他靠近我……后来,老师和保安跑过来给我们拉开了……”
“听说五六个人都拉不住你?”我的眼神紧盯住他不放。
“我不知道。我当时只顾打架了,没管那么多。”涂晓说着又瞥了我一眼,他也在观察我的表情。
借着路灯我停下来,涂晓随着我也止住脚步。
我问他:“既然老师们都赶来了,你怎么还不扔掉石头?拿着它还准备打,是吗?这时候,你又想去打谁呢?”
我转身靠着自行车,眯起眼睛观貌察色,集中注意力仔细倾听他讲述时的语速。哪怕一次停顿都十分留意,不肯放过。测谎仪根据心率、脉搏变化的原理面试于世。我的分析与学校的分歧正是由此处开始,双方矛盾焦点也完全集中在李飙的身上。
“黄永生一直拿着刀。”涂晓说,“我怕一扔掉石头他就会冲上来,那我就死定了。再说,李飙他们也会从后面扑上来。他们不怕我,是怕我手里的石头。后来老师拉着我往回走,李飙从后面踹我,我反手一抡正好打在他脸上。要是真有五六位老师拉我,右臂也挥不起来呀。记得当时我还说了一句:‘刚才就踹我几脚,没完了你。’说完我才打过去的。”
我语调低沉地问:“是一拳吗?怎么会有那么重?我看他满脸是血了……”
“我手里一直握着石头,打过去肯定会重。”涂晓从兜里掏出一块尖棱带角的石头递给我,“喏,就是这块。”
“如果真像你说的,”我接过石头拿在手里,一边端详这件涂晓的护身凶器,一边纳闷,不解其中谜团。这桩案子不复杂,不需要专业刑侦知识,稍微明白点的人都能分析出来。六七个学生加上五六位老师拉不开两个打架的孩子?我带着怀疑的目光抬头看小子一眼,“不对吧?叶主任说李飙是来劝架的,你怎么解释?”
“他们这些人多油。哪个星期不打几回人,又能被老师逮住过几回?我原来不也那样,干点什么我不说你不是也不知道吗?他们见老师过来都往一边缩,马上搂着我跟哥们似的,都在老师面前演戏。”
我歪头又问:“当时谁拽你去的办公室?老师还是保安?就算其他人全没看见,这个人也应该清楚,至少能感觉到你这是在自卫,而非主动闹事啊。”
“当时场面特乱,我又紧张,看谁都像是来打我的。我一个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拿着石头乱抡。”小子边回忆边说,“最后好像是物理老师拉走我的吧?他一直拦着我,对,是他把我拉到办公室里的。”
这是问题的关键,想一想,马虎不得,必须明确回答。说完,我推起自行车,离开路灯,钻进夜色浓雾中,舒出来一口长气,事态发展与我想象的差不太多。
“没错,就是物理老师。”涂晓追上来,强调了一句。
“确定吗?再想想,我是要去核实的。”我依然操着不紧不慢的调子,内心轻松下来。
“没错,我敢保证,不信你去问。”
……
回到家,上楼后我把房门钥匙随手往门厅里的橱柜上一丢。打开灯,进到房间,眨眨眼睛,灯光刺目,一时有些不太适应。我把石头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临窗而立。眼睛瞪得很大,实际什么也没看见,心里犯起嘀咕:小子今天说的话究竟含有多少水分?可他的微表情告诉我,他今天没有撒谎。
月光,星闪,近处的田野,远处的竹林,通通被迷雾遮蔽住,大地在安享中滋润地沉睡了。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脑子里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回放那一场斗殴时的情景……有些质疑、谜团就是撕扯不开。叶主任、物理老师、黄永生、李飙……唉,想得我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太阳穴后面那根神经绷住了。这么多人追着小子打,难道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吗?他明显是自卫,为什么老师也视而不见呢?
紧接着又是一阵撕裂的阵痛。我低头到楼下的水龙头冲个痛快,顺便灌了半肚子凉水,凉丝丝地沁人心脾,清爽怡然,立刻感觉舒服多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双方各自站立的角度不同,同样都有走入误区的可能。
记得曾和一位外地来京的朋友聊天,说他们来北京抱着学习的态度。北京人在哪里总带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气。皇天在上,服冕乘轩,褒衣博带跟我们普通庶民有何关联?
那时我并不在意这些。现在冷静下来细想一下自己的行为,是否有失态的地方?显然我的言语有些过激了,明显是护犊子了。终究是学校帮助我把涂晓改造过来,他们自然有一整套管理规则。不论我有什么想法,终究属于微观。学校则是站在宏观整体的利益上考虑问题。个人服从集体,地方服从中央,一个亘古不变的游戏规则。
我坐到桌前,面对着窗外的雾水如此反思着。小子自知闯了大祸,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侧。
“明早该上学上学,有处分自己背着,老师批评你什么都虚心接受,心悦诚服地承担责任,但同时不能耽误学习功课……还有,把你的塑料夹子拿过来……”
涂晓点头去了,到他房间给我拿过来他的一本相册。
闲暇时,小子经常一页页地给我翻看这本相册,跟我炫耀:一会儿是F4和40G,—会儿是HOT和NRG组合,再加上W3和BOA,产品更新之快,歌星一拨接一拨轮换,乱七八糟的尽是代码符号。
我想看的不是这些,而是插在那里面的两份奖状:一份是他在北京中学里拿到的有些讽刺意味的“思想活跃奖”,一份是他在蘑菇学校靠进步挣到手的“优秀学生奖”。
我经常给他讲:“思想活跃固然是人的优点,那也是北京中学的班主任老师煞费苦心的鼓励。说实在的,你也没什么其他优点能让老师再编纂出来了。尽管那样,大家对你还是一次次地抱着希望!你恬不知耻,一次次地还给老师们的却全部都是失望。”
同是人间,同有冷暖。我捧着相册,随便往后翻看着。
在一篇作文稿的扉页,涂晓用订书器订着上学期蘑菇学校邢老师对他的评语。我知道,那是邢老师送给涂晓的第二份奖状——“优秀学生奖”。说实话,那里面并不是百分百的含金量,也同样寄予着邢老师对他的鼓励与厚望。
涂晓:
顽皮机灵的你充满了阳光般的朝气与热情,但不知学业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纪律就是一个恼人的约束?你的保证书我一直收藏着。每次你痛下的决心经常被一种力量给冲散,而潇洒与无所谓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掩饰与借口。在这种挣扎沉浮中你走过了一个学期。而你,可曾细读过你父亲的眼神?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是对你无尽的期待。做一回男子汉吧,一个能担当的、有责任感的男子汉!如果你能正视自己的不足,策马扬鞭,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大家都会看到一个出色的涂晓,一个真正的北方汉子。朋友,我期待着你!
班主任邢阳萍
我接着翻看下面的作文,听涂晓讲,这篇作文邢老师曾当作范文在班里给同学们念过——
《父亲的爱》
我和父亲原本住在北京城里,那个地方好玩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因此我不爱学习。就盼着天天都能和小哥们儿在一起,玩呀,乐呀。父亲却总和我较劲,规定这儿,规定那儿。星期天也必须学习六小时才可以出去。行吧,总比不让玩强。于是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这儿,玩玩那儿,假装学习,只等着六个小时快点过去。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像交警一样?这么走不行,那条路不通,总给我种种限制。还说已经很放纵我了。什么防芽遏萌不然滋蔓难图,什么积羽沉舟往往小事酿大祸……这话我听了就想吐。
机会终于来了,他出差去到外地,走之前我们定下一项协议:如果下次考试成绩再上不去就让我离开心爱的北京。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幸福之门被打开还管什么北京不北京?每天除了玩就是玩,无忧无虑,整整半个学期我过得都像糖一样甜蜜。直到期末我才知道害怕,考试成绩竟然破了我的最差纪录。就这样,我只好随着父亲来到S城郊外一个农村的小镇子里。
父亲对我的态度变得更加严厉了,哪怕有一点点小错他也绝不放过我。这时我才明白他过去为什么说:已经很放纵我了。然而,现在我们的感情反而越来越深,因为我知道他对我的期望是那么高,我又曾经令他那么的失望过。我不再撒谎,开始听他的话,成绩也悄然提高了。我慢慢地感觉到自己有了希望,也就忘记了玩的快乐、糖的甜蜜。还对学习产生了兴趣,性格也变了。现在的我与原来的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真应了那句话:环境改变人呀。
父亲看到我的成长高兴极了,他经常拍拍我的肩膀向我竖起大姆指,我也从每次的鼓励中得到了快乐。这种快乐是永久的,不会像糖一样甜味过后变得乏味。这些都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没有他的指导,简直不可想象自己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还是一个顽皮无知的少年,也许还在浪费稍纵即逝的时光,也许还在自己的屋子里度日如年般地混那六个小时,也许……
父亲如同园丁,正在把我如杂草般的坏习惯一一除去;父亲如同艺术家,正在将我这块掉在路边的碎石雕刻成一部成熟的作品。
……
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赶紧转移开。片刻,目光落在窗台上放置的那一块石头上面。我拿过来掂在手里,自问:这是我要的作品,还是该丢弃掉的凶器?紧接着脑神经又是一阵痉挛,突突地跳。我连忙两手抱头,用手指按住,好似这样能缓解一些。
我就这么迷迷瞪瞪地睡了。没有洗漱,没有盖被,和衣而卧……梦里一直回旋着顺流逆流、小人君子、阴险狡诈,正大光明……人到底是什么?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大亮,阳光破窗而入。抬腕看表,10点多了,我翻身而起,我准备先去趟学校找叶主任谈谈。不争论,止谤莫如自修。
哟,对了!思绪突然飘到徐家堰,惦记那三斤油枯,虽不贵也是花三块钱买的。让阿二发现了吗?来没来,吃没吃?该不会掉头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