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寝室里有同学泡方便面,以补充学校伙食上的不足和填补自己味觉上的需求。涂晓躺在床上,手捧着书,咂巴着嘴,眼睛偷偷地瞄准目标。
同学吃完面要去洗碗,涂晓马上从床上蹦起来:“别倒!汤给我喝,碗我来洗。”
同学白他一眼,还是倒了。这年头谁愿意喝别人的剩汤呢?涂晓无所谓,他总是觉得容易饿,只要能填饱肚子,剩汤也肯喝。
课堂上,有位大款家的孩子给同学们分发雪碧,放到涂晓的课桌上一听。涂晓看着雪碧咽咽唾沫,最后还是送了回去,重新坐回自己位子上。
有同学举着雪碧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喝?”
“拿什么还呢?”涂晓哭丧着脸说,“我没钱。”
“又没让你交钱,不喝白不喝。”
“那我也不愿意。”
小子就是这么有骨气,这点随我了。从小我给他灌输的思想是男人必须凭真本事吃饭,不劳而获这种事我向来排斥。
涂晓从惯常称作洗澡间的厕所出来,穿一身市价50元的处理品三保暖内衣,裸露的头部及手脚冒着腾腾热气。他伸出两只红肿的手放进洗衣盆里搓洗衣裤。我不忍地拎起暖壶往盆里倒上一点儿开水。
涂晓仰头说:“这是又惯我了?”
“就这一回,手生冻疮了。”看着那双红肿的手,我有些心疼。
“这水裸洗真凉。我憋着气钻进莲蓬头底下,从一次三秒坚持到最后一次九秒。实在不行,太凉了。”小子说得轻松,脸上却是痛苦的表情。
“下星期水更凉,争取一次坚持十二秒。数九寒天八一湖,几十位爷爷奶奶一起破冰冬泳,你还在零上呢。”
我强掉头硬煞车,一把轮将小子生掰过来。可在这过程中,我也心疼啊。
我苦心孤诣和殚精竭虑的目的,及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要把小子锤炼成一条直立着的汉子。我总觉得男人宁做草原狼,不做圈里羊。
我鼓励道:“天时、地利、人和,三不占,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诸葛亮决不会干此一仗。哪怕你有八百条理论也没用,剖腹藏珠又何苦呢?”
“我知道了。”涂晓边搓洗衣裤边说。
“违反校规你要自己承担责任。你要是再打架,你知道咱们立的规矩。”我在一边老生常谈。
“知道了,真烦人……你说过来S城不再打我的。”小子跟我辩论。
“你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打你?你做了错事有理由不打吗?”我也跟他辩。
“你赖皮!你发过誓再不打我……”小子瞪我一眼。
“你发过誓再不打架的。”我也瞪他一眼。
我俩都沉默了。
每次一说到这事,就好比在讨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谁也说不赢谁。涂晓打架,我再打他,整个一个恶性循环。
我记得上次打他还是在北京的时候。
那次班主任找我谈话,说小子成绩跟不上,让他蹲班复读的事。我回到家就一肚子气。别人的孩子都在挑选哪所重点高中,自己的孩子却是要选择蹲班复读,这种落差越想就越来气。
我倒了一杯酒,自己闷头喝。
小子正好进门。我把他叫过来,质问他:“为什么回回考试都是班里倒数第一,你要不要脸啊?你还有脸在班上待着吗?同学不笑话你吗?我要是你,我脑袋都要撞墙了。”
我话音刚落,只见小子真拿脑袋就往墙上撞,把他妈妈吓坏了,跑过来死死抱着他,嘴上还骂我。
我当时气得一嘴巴扇过去,打得小子嘴角流血。
他妈妈一边推我,一边护着小子。谁知小子把他妈妈推开,走到桌边,什么话都没说,一口气把我杯子里的白酒全喝光了。
他妈妈喊道:“涂晓,你疯了!”
小子狠狠瞪着我,一句话不说。
我气得抽出裤腰带就打过去。那次我真是急红眼了,从没见这孩子这么拧。
“你还长本事了,连白酒你都能抢过来喝,怎么学习的本事你一点儿没有啊?!”
我发狠地打,小子也不躲,任我这么打。
最后连裤腰带都打断了。打得我满头是汗、精疲力竭地倒在墙边。
小子始终一句话不说,死死咬着牙。
从那以后,我知道这孩子已经不怕我打了。这么打下去,非要打出病来。
他妈妈流着眼泪求我:“你以后能不能别再打孩子了,要打,你打我!”
一家三口,虽还没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可我感觉真的好像已在崩溃的边缘了。
那次我答应他妈妈,以后尽量不打了,控制情绪。我知道再打下去,我自己都要疯了……
往事不堪回首,想想全是泪。
可孩子就是孩子,好了伤疤忘了疼。打了一次架,他就得挨我一顿揍;打过了,罪也受过了,可过一段时间必然又会再犯。他完全不知道我这个当父亲的每打他一次有多心疼!
来到S城后,小子是收敛了许多,一直没打过架。我以为情况慢慢就会好转了,也许孩子一点点大起来,也会转性了。可没想到这一次,因为李飙,他竟然又打架了。
我了解小子,也清楚他的性情。我感觉他这次有点忍不住了。我故意不评判,只是打断他的话,我想让他自己决定,这场架他该不该打?
我一吐口无异于吹一口气,重新助燃起他渐渐熄灭掉的那股子野火,一场架在所难免要打。
只要是打架,哪有不受伤的?上次打架勉强躲过去了,虽是一把普通小折叠刀,他那模特式的瘦身条连皮带肉加上衣服能有几厘厚?捅得不深也够一呛。哪疼自己清楚,孩子伤痛家长心痛。
这里一般烂仔都会备有一把小刀,好像社会上不文身不是黑道、不吸粉没法当明星似的。
那晚当他再次提起李飙时,我耷拉下眼皮说:“算了吧,能忍者自安,你出一口气又能怎么样?你别忘了你还是个学生。”
“我就是觉得不能由他们这样胡闹,一顿没事,顺鞋打软底子,以后怎么办?”小子觉得忍无可忍。
“学学古人,走走中庸。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我的语气苍白,也有点言不由衷。其实我骨子里跟小子一样,最见不得那些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流氓。
“看吧……爸,我上学去了。我能忍尽量忍。”小子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追了一句:“忍不了也得忍!你别给我惹事啊——”
涂晓走了,我看他的背影隐隐地担心。这小子一定会忍不住。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我甚至都做好了为小子养伤和赔偿李飙医药费的准备。这场架他到底打还是不打,我一整天都在琢磨。
“抱一摞愚蠢哲学挺理直气壮?能让儿子顶着刀尖往上冲?好容易刚有一撇,别因性格缺陷毁掉孩子的那一捺。”
我安慰自己,小子也许不会那么冲动,也许他会视情况而定。我也寄希望另一方李飙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没准这场架也打不起来了。也许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谁知事事都没有侥幸,两小时后我接到了学校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