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六点,新租住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S城的房价便宜,每年仅需付很少的租金即可入住。房子有七十多平方米的起居室,外加屋后四十来平方米的小院儿,两室一厅附带一个遮阳棚的顶楼平台。绿瓦青砖,雕梁画栋,我和小子一眼相中,都很满意。比起北京那拥挤的小窝,这里好太多了。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室内暗褐色的陈旧家具及装饰装潢稍显寒酸了一点儿。反正又不是自己的家,又不常住,这样的条件我已是相当满足了。
我在卧室里独坐桌前读书,平时除了钓鱼,我只喜欢读书。可能自己没上过大学,心里总觉得读书少低人一头。逮着机会,我就想多读点书,别落别人太多。仿佛多读了书,就能消除我内心的自卑感一样。没有人知道我读书是因为自卑。尤其是在孩子面前,我每天都要坚持读书,就想给他立个爱读书的好榜样。
才翻了几页,就听到楼底下有轻微的开关门声响。我知道一定是这小子回来了。
涂晓蹑手蹑脚地上楼。看到我敞开的屋门他立刻心惊肉跳。
我转回头见他面色苍白、神色凄惶,故作轻松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别紧张,进来吧……”
涂晓缩头缩脑地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条递给我。上面写道:“爸,首先向你道歉,我又犯错了。我……又打架了……不敢当面承认是怕你生气,我真的不想再惹你生气了……”
低头看完纸条,我抬头审视着他的眼睛,同时也在思索背后的另一层含义:这是逃避惩罚的做法,还是开始有所醒悟了?
涂晓的话我从来不敢信。就像他向我保证再也不打架了,我能信吗?
自从跟他母亲离婚后,涂晓跟我过的这两年,瞎话说得比实话都真,我早被他骗怕了。现在即便他讲真话我也权当假话听,唯恐再掉进他的连环套里,又是狼来了的故事。
记得涂晓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被他骗了整整好几年。说起这事来,我自己都想笑。那是有一次我尿急,就趁人不注意在小树林里解决了。小子看到这一幕后非常生气,他呵斥我不讲文明。我跟他辩解就是尿急没办法。他说尿急也得忍着,这是一个公众形象问题。为此他鄙视我。
小子说得没错,但我当时并没当回事。谁没个三急啊,狗急了还跳墙呢。
结果第二天小子跟我说:“爸,我把你随地小便的事写进作文里了,老师当范文给全班同学读了。”
我一听,肺都快气炸了:“你小子就缺德吧,你这么一写,不是让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笑话我吗?你是我亲儿子吗?!”
“你知道丢人还干?”小子挖苦我。
我看他那坏样更气:“你就作吧,以后我还怎么去给你开家长会?我还有脸见人吗?!”
“没事,还有妈呢,你不去,老妈可以替你开家长会。”小子笑笑说。
从此小学这几年,全是他妈妈去开家长会,我再也不敢露脸。这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这是一个涉及公众形象的问题。像我这种死要面子的人还怎么见他班主任?
谁知几年后,等涂晓上了初中,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爸,你真好骗。”
我当时一愣,没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他才跟我说写作文的事是假的,他怎么可能把自己老爸随地小便的事写进作文里啊。他就是不想让我去开家长会,省得我回家揍他。
我这一听,立刻火大了,对小子一顿揍。
居然骗了我这好几年,你说这小子有没有鬼心眼。一个小人精把我耍得团团转,那时他才多大啊!
想到这儿,再看看小子这张幼稚又透着老练的脸,脸拉得老长。
我指着桌面表情严肃地说:“书里说:‘逆境、苦难、挫折,是一个人的最大财富。’前提是针对有抱负而非背包袱的人。现实中,逆境使多数人随波逐流,逆流而上者少之又少。不信吗?哪位农民不炙肤皲足,强出头的有几人?城市人高谈阔论可以,自以为是之能,不惧困难与挫败敢于冒险的又有几人?为什么呢?”
“老爸,你这话是不是有点过了?乡下人、城里人没谁招惹你,你找灭呢吧?”小子斜眼看我。
我情绪稍显得激动,不管不顾道:“鹰少鸡多。鹰,即便在鸡群里最后仍要展翅高飞,翱翔于蓝天。鸡,在不在鸡群里也永远是鸡,望鹰莫及。遇事先问自己,是鹰还是鸡?是鹰,忍常人不忍干常人不干;是鸡,可以随心所欲任惯性所为,那样既省心又省力。只是,昊天不吊……想帮,我无能为力;想助,自助者天助。只见鹰击长空,也见鸡抖翅膀,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又为什么?因为鹰志存高远。天,才助给它一对坚韧的翅膀。”
“给恃强凌弱者以回击不也符合男人的性格。”涂晓偷换概念。
我随即有些不耐烦道:“那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学生,应以学为主;做人,应以忍为纲。”
“让一让二不让三。忍也得忍得有道理,忍得没道理也是白忍。”涂晓据理力争地跟我强辩。
“那是多数人的理论。你是我的作品,天生不同凡响。能忍,则让人成就大事,创造奇迹;不忍,恰恰符合市井草民的逻辑。也许你知道越王勾践,不知道陪着他卧薪尝胆的还有一对孪生兄弟:一个叫承受力,一个叫意志力。对鹰来说,承受是块画布,包容各色颜料任其涂抹,犯而不校,容而不责。意志是位画家,它自会挥洒毅力之笔,在忍耐的时间流程中勾勒大账,而不再单纯地称斤注两计较得失,使之出现一幅傲视群雄、独霸颠峰的雄鹰图。”
说话间,我发现小子的眼睛没有与我对视,他望着窗外,思想又在四处游离。
我瞪着他问:“想什么呢?”
“韩信。”他答。
亏他还记得。这个典故还是他小时候我讲给他听的。韩信做大官时曾招欺辱过他的“少年”曰:“汝昔年欺我,今日可欺我乎?”韩信不仅赦免他罪过,并封他做一小官,楚中尉。可见大人不记小人过,达到宽大为怀的高度,也为自己找回来面子。与娄师德、韩琦等唾面自干、器量过人的风度差一个境界。故而,我口呲狂言,不在我所敬佩的司马光、吕公著等诸多先辈的行列。
我一脸不屑道:“他翻篇了。时代变迁、更新了。现在胯下之辱算得了什么?风云开阖世事难料,你要做好准备呀。”
“我做好了……”小子直视着我,完全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
“没有,你没有做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准备。”我瞪起眼睛,斩钉截铁道,“你以为打个架,道个歉就算完了?你以为这事可以这么简单?”
涂晓挠挠头,有些不知所以。
“你轻估了,艰难时世日趋严酷,才屡次在考验面前措手不及。”我拍拍小子肩膀强作微笑,鼓励道,“没关系,振作起来。遇事问自己,是鹰还是鸡?”
“爸,我会记住的,我知道打架不应该,但这次我是有道理的……”小子还想替自己找补。
“去吧,”我打断道,“进你屋里去读书,今晚我们俩都没有饭吃,是对你我犯错的惩罚。”
“爸,我犯错,我应该挨饿。你没错,你不应该挨饿。我给你去做。”小子有些不好意思道。
“不!”我坚决地摇摇头,“子不教父之过,你的错就是我的错。记住,你以后每次犯错,我都会陪着一起接受惩罚。”
“爸——你这又是何苦?”小子皱着眉头道。
“为了你,我认了!”
说完,我自己躲到一边生闷气。有时我自己也在想,是否这个婚离得有些草率?如果不离,有母亲在身边,也许涂晓也不至于落成现在这样。
当时在北京,为涂晓上学的事我和她没少吵架。那时我个性冲动,对孩子不讲道理,脾气急躁,动不动就对孩子“棍棒教育”,整个一个“狼爸”。我的教育理念就是一个字——打,总觉得孩子不打不成才。尤其是当小子在学校闯了祸,回家没别的,就是一顿暴打。
他母亲看不过去,就跟我吵。那时我真没耐性,总觉得她是妇人之见,久而久之,我俩的矛盾也越来越大。眼见着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再加上当时我在的工厂不景气,工资月月见少,她对此也没少埋怨。她在居委会一直当干部,干得比我好,家庭背景比我好,学历比我高,挣钱比我多。这一对比,我有些自惭形秽,似乎各方面都不如她。可嘴上还得死犟,死不认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后日子过不下去,只得以离婚收场。
那时候涂晓野性十足,身上带着长期堆积起来的诸多恶习,林林总总……他知错难改的个性也着实令我苦不堪言。
最后没辙,我带他来了S城,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总好过在一个地方一蹶不振。当然我自己也有私心。当时离婚后,我非要小子跟我,输了婚姻,不能再失去孩子。我这个死要面子的个性一时半会儿难改。在北京,街坊都知道我离婚了,多没面子。内心还是觉得没脸在那个地方混了。
小子一开始不愿意跟我,怕我打他。我跟他深谈了一次,父子俩交了交心,我发誓要和他一起改造,并发誓再不打他,重新到S城活一次。小子见我铁了心,也没辙,再加上内心总归还是有些怕我,就跟我去了S城。
当时他母亲也不同意孩子跟我。她觉得我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更别提养孩子了。
我就做她的工作,怎么也做不通。最后我说:“其实我要孩子,也是不想给你增加负担。你还年轻,条件比我好,以后也不可能不再找个人过日子。带着个孩子总归找对象困难点。所以孩子我带走,你想看孩子随时。小子我了解,在你身边也是给你惹事。就他这臭脾气,万一你遇到个好男人,他都给人家吓跑了。你听我的,我这次是真的为了你好。孩子我带到外地复读,也是为了让他能安心读书。这么决定对你、对孩子都好……”
头一次见我这么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
当时我一心想离开北京,管他去哪儿。正好S城有老张,他想跟我合伙开店,我就立马去了。我俩都喜欢钓鱼,就合伙开了一个渔具店,也勉强维持生计。
当时我只有一个信念:婚姻已经失去了,不能再失去孩子。
虽然小子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和问题,但谁身上没有毛病没问题?我的毛病比他还多,这个我心里有数。我必须包容他、改造他,和他一起成长。
小子自从生下来就跟我有扯不断的缘分。都说母子连心,父子也一样。
记得他妈妈生他的时候,赶上难产,拖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当时孩子脑缺氧进了保温箱。一家人全吓坏了。
当时医生就找我谈话,说必须马上进行专家会诊,这孩子心跳过缓,医生担心活不下来。
我记得当时看到小子生出来的模样,那脸又丑又皱,像个小老头。看到这张脸,我都没有半点做父亲的喜悦。看到别的父亲喜极而泣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我怎么就没半点激动呢?
可是,当医生宣判这孩子快活不下去时,立刻我当父亲的感觉全来了。我看着小子,当时泪就下来了。
当天下午就进行专家会诊。医生说这孩子是三度心脏病。我当时没明白什么是三度心脏病。
医生解释说就是孩子的心脏不好,可能稍微有点响动,孩子就会被吓死。
我还是没明白。医生又解释说,比如关门声一响,别的孩子没事,这孩子可能就被吓死了。天哪,这是什么要命的病?!谁家不关门,门一响,我家孩子就吓死了!这可怎么办啊!
医生让我决定这孩子留还是不留?动不动手术?
我当时就说:“这孩子当然要留!不管他日后会不会被吓死,吓死了再说!”
当晚,一家人都没睡。
我母亲急坏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孙子,就这么要没了?
一家人呜呜地哭。
第二天我到医院去签字,全家人一致决定必须马上动手术。
结果医生非常抱歉地跟我说:“实在对不起啊,会诊的时候抱错孩子了,你家孩子没问题,我们查了没有三度心脏病……”
什么?!我当时扑通一下就给医生跪下了。我双手握着医生的手,热泪盈眶:“谢谢大夫,太谢谢了!”嘴上除了谢谢,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么着,虚惊一场。从此,小子给我带来的虚惊又何止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