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山清水秀、依山傍水,是七分水下三分水上的的构造,这也就造成了整个城内植遍了荷花的局面,一到夏季,便是铺天的绿色荷叶,遍地的清幽荷花。文人骚客、才子佳人莫不在此吟诗作对、流连忘返。
这一日傍晚,沈缘君带着丫鬟去城西白马寺祈福归来,谁知路上突降大雨。随行的丫鬟没有带伞,主仆三人只得在临江的长亭里避雨,沈缘君看着满池荷花心中一片忧愁,回家之后嫡姐又该借此说事了。她虽然是相府名义上的三小姐,实则也不过是外表光鲜罢了。不过是因为她的外貌有七分与嫡姐沈傲君相似,才得爹爹偶问几句,就这还免不得被嫡姐挖苦。明年开春,她就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要知道庶子庶女的亲事可是都握在当家主母的手里,她虽无力抗争,却也不想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了却余生。可那又如何,别说她现在她压根没有心仪的人,就算是有,又如何能抗得过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雨落荷花,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此美景,却解不开沈缘君心中的一丝哀愁,她秀眉微蹙,远远的看去,气质清秀淡雅,恰如一枝开在烟雨中的荷花。
忽然,长亭里又闯进来几个人,领头的男子,一袭墨色衣袍,衣襟已经被雨打湿了大半,但却丝毫不显狼狈,面如冠玉、文质彬彬、风华绝世。一瞬间,竟让这山水湖光也黯然失色。
男子看到亭子里有着女眷,只是礼貌的向沈缘君点了点头就退到了一侧,目光望向雨幕,安静的等待着雨停。黑色的双瞳中,像看穿了人间所有的沧桑,融进了万载的清秋,透明的看不出一丝情绪。沈缘君却不知为何觉得,他的心里其实是不开心的。
见他偶尔用衣袖擦拭着脸庞,沈缘君不由自主递上了自己的手绢,“公子请用这个吧。”
男子一怔,下意识的接了过来,回过神来后,十分礼貌的致谢,“多谢姑娘。”沈缘君笑了笑,算是应下了,双方都不是浮夸轻浮之人,也不愿多做交谈、招惹是非,一时间,周围安静的只有雨落之声。
水中的画舫有歌女抚琴清唱,声音遥遥传来,如同出谷黄莺,雨落荷叶,轻灵美妙,宛转悠扬。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临江仙》?”沈缘君听着从那歌女口中唱出来的曲子,一语道破出处,“临江仙,临江仙,这临江的仙,满心哀愁,不能欢喜,该有多落寞。”说完不经意的看向一旁的男子,竟有几分意有所指的味道。
“姑娘也喜欢诗词?”男子像是十分意外,回眸凝视沈缘君。也是,对于一个未婚女子来说,最重要的是女红绣活,琴棋书画也不过是好听的噱头,对外搏个才名,方便将来得个好婆家罢了。看的书也无法那几本关于妇德的,许多女子甚至都不识字。
“只是偶读几句罢了,不甚精通。要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我这已算‘失德’之人了。”沈缘君自嘲道。她在家中并不受宠,无人关心她的去处,她无事可做,只能看书打发时光,所幸她识过字,漫漫时光,各种诗书传记年复一年的陪伴着她,读得多了,便觉来越觉得有意思,其中诗词是她的最爱。
“姑娘说话有趣,何必自嘲,妄自菲薄?”李暮对眼前这个女子起了几分好奇,笑着说道。他在深宫之中,看着后宫的各种女人为了争宠,为了荣华富贵,不惜手染鲜血,背负人命,她们的心思之深,有时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让。宫外的,每每见到他,搔首弄姿,为的也不过是攀权富贵,又有多少真心付出?此时这个女子,清丽脱俗,谈吐不凡,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李暮的一双眼睛光华万千,潋滟夺目,比月光下的涟漪还要夺人心智,“当今世道女子都只学女红歌舞,我却偏爱有才情的女子,吟诗作对,红袖添香。”一句话说的沈缘君红了脸颊。
从诗词歌赋、唐风宋韵、元曲杂记,到人生理想、湖光山色、世事人情。李暮和沈缘君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两人的观点理解就好比是一个人。李暮说了上句,沈缘君就能接出来下句,而沈缘君说了上句,李暮也能接出来下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终其一生所寻找的,不过是一个和我们如此契合的恋人,好像前世的彼此就是一个人,百年之后,黄泉路后,隔世被分散在了两地,如今寻寻觅觅,找到了对方,拼成了一个完整的自己,失落的心,不再空荡荡。
雨早已停了,两个颇有聊性的人还在高谈阔论,此时李暮对沈缘君已是十分佩服。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才情和谈吐,实在不俗。最后两人竟然以茶代酒,一杯茶,一句诗,作起了诗句。
沈缘君第一次如此放肆、如此冲动、如此不计较后果,不再记得爹爹的训斥、主母的脸色、嫡姐的挖苦、下人在背后的低语,她不用强颜欢笑、不用伪装自己,而是开怀的笑、大声的说,说出她的想法和意见,如此真实,毫无保留,而且最难得是,她的身旁还有一个英俊的男子作她的知己,认真的倾听她的一字一句。
他笑得真好看,月光皎洁,沈缘君的心这一刻温柔的似乎能掐出水来。如果时光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只有美好,没有黑暗与悲伤。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夜色越来越深,两个人只得作别。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风动莲花,一池涟漪,此时月亮已经爬的很高了。李暮对眼前的女子一见倾心,已经在心底许下了白首今生的诺言,面上依旧是未留分毫,只是起身送沈缘君,“敢问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在下。”这样问女子的姓名已经算是唐突之举了,可他实在是怕,人海茫茫,再见不易,宁愿落得沈缘君对他印象受损,也不愿失去这缘分。
沈缘君笑得极美,恰如满池荷花,留下了一句话就轻轻的离开了,“取自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半缘修道半缘君……”李暮轻轻的念着这句诗,目送她走了几步之后,在侍卫的再三催促下离开了这里。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还未走远的沈缘君回首,看向李暮离开的身影,面容上泛起一丝甜蜜。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笑得比满池的荷花还要美好。
沈缘君归家后,自然少不了被数落一顿,随后还被罚在佛堂面壁三日。
面对佛堂的诸天神佛,沈缘君第一次心不在焉,拿起画笔,回想着那天那个男子的样子,一笔一笔画出他的样貌。修眉俊眼、风华绝代,如同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踌躇了半天,才想起根本不知道那个男子的名字,思索了良久,最后在画上题上了‘画中仙’三个字。在她的心里,那个男子就像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仙人一样,美好温柔、遗世独立、飘飘渺渺不似在人间,而是临江城里的仙人。
三日后,当她从佛堂出来,听丫鬟说有人拿着她的手绢来谢她,她当下欣喜极了,连忙就跑了出去,到了地方才发现不是那天那个男子,只是一个灰衣的随从。
“公子让属下代他来还姑娘的手绢,还问姑娘,可知道‘白首共今生’的下一句是什么。”会议的随从恭恭敬敬的将洗干净的手帕还到了沈缘君手里,离去之前却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白首共今生’的下一句?沈缘君瞬间红了面颊,这是在委婉的问她可心悦于他的意思啊,难道说那个男子,也是对自己有意的吗?“恩爱两不离。”沈缘君抛下矜持害羞毫不犹豫答道,顺便递上了自己的画,“可否帮我将这个交予你们公子,有劳了。”
灰衣的随从应了一声,表情淡淡的,接过画就离开了。
此刻的沈缘君感觉自己似乎坠到了梦里,身体像漂浮在空中一般,软绵绵,轻飘飘,迈出的步伐都带着一丝紊乱。走在回去的路上,沈傲君看到沈缘君脸上的笑容,已是知道了此事,面容十分不屑,“有什么了不起,顶破天也不过是个穷书生罢了,竟也值得你这般高兴?你就活该和那种穷鬼酸书生在一起穷一辈子!哼!我这就禀告爹爹让你嫁给那个穷书生算了,省得在家浪费米粮。”
沈缘君敛了敛脸上的笑容,心中依旧无比甜蜜,没有理会沈傲君的话,心中暗想,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都是快乐的吧。就算他是穷书生,也是一个可爱的穷书生。
这边的沈缘君还陷在那一场长亭内的美好相遇里,那一边七皇子李暮求皇上下旨赐婚,要娶相府的三小姐——沈缘君,瞬间惊动了整个朝堂。本来,以相府小姐的身份嫁予皇子为妃,也算是勉强配得上,可是,如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要当七皇子妃,实在太不合适宜。七皇子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幼子,皇上一心想他娶一个身份高贵的女子为妻,当下就拒绝了李暮的请求。谁知七皇子执迷不悟,一再进言要求娶沈缘君,否则宁愿削发出家,此生不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三日,这消息便从皇宫内院流了出来。酒楼茶肆里对此事有着各种版本,一时间百姓也跟着议论纷纷。有的说沈缘君是狐狸精转世,貌美非常,用绝色容颜迷惑了七皇子,七皇子才会向皇上请旨非她不娶;有的说沈缘君是天运贵女,得此女者的天下,所以七皇子才愿意娶她;有的说沈缘君会巫蛊之术,勾引住了七皇子的心魂,所以七皇子对她百依百顺……各种流言蜚语越传越不靠谱,在百姓眼里,沈缘君已成了临江城内最神秘莫测的人物,前半生默默无闻、籍籍无名,整个临江城从未有关她的传言,如今这第一遭,就是让一个身份显赫的皇子非卿不娶。整个临江城,沈缘君的风头一时无二。
当流言终于传到相府的时候,此时的沈缘君才知道原来那天遇到的那个男子乃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七皇子李暮,那个文韬武珞、丰神俊朗、宛如谪仙的七皇子。
相府之内,除了他爹沈相爷终于觉得这个女儿有了点利用价值之外,其余的姐妹们纷纷视她为狐狸精,虽不敢向以前那样明目张胆的对她动辄打骂,但是私下里免不得使些小绊子,暗地里说她不知廉耻、勾引皇子。沈缘君却知晓,只怕她和他,只能缘尽于此。她不过一个庶女,如何能嫁与皇子,还做正妻呢。
皇上怒过气过骂过之后,最后依旧舍不得自己的小儿子。当着所有臣子的面许诺,倘若七皇子能击退北边日渐来袭的匈奴,凯旋之日便是他与沈缘君大婚之时。
于是,金黄的圣旨一道,送进了相府,沈相爷激动的几乎落下泪来,这可是天大的荣耀,盼都盼不来的尊荣,连忙领着全家人跪着借了旨,只要自家的女儿有一个和皇室沾上了关系,今后自己的仕途,岂能不一帆风顺,还有谁敢对自己不敬。
沈缘君跪在地上,幸福的几近落下泪来,沈傲君在一旁却气的红了眼睛,她只当沈缘君爱上的是个穷小子,没想到却是人中之龙,尊贵的皇子,如今连皇上也松了口,她嫁过去还是正妃之位,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自己如何能比得过。
当晚,沈傲君便借口沈缘君得了圣旨,眼里便没有她这个嫡姐,以不分尊卑、对她不敬为理由,将她打了一顿,她的主母、她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帮她,就连她的相爷爹爹也不知受了沈傲君什么迷惑挑拨,觉得沈缘君配不上七皇子妃这个位子,不如让沈傲君顶替更好,对整个相府更为有利。
看着沈傲君阴毒中带着杀意的眼神,沈缘君知道,这个家,只怕她是呆不下去了,也许根本等不到七皇子大退匈奴,她的命,已交代在了这里。她托人关注着七皇子的动静,前脚听闻七皇子已连夜上路,赶往北边蛮夷之地,后脚沈缘君就女扮男装,收拾了细软,趁夜离开了家,追了上去。
就算这是一生一次的疯狂,她已赌上了她的未来,余生她都要守在那个男子的身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