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殿后平台。崇祯身着简单的青衣素帽,端坐于云台门内,两名宫女各执一柄障扇立于龙椅后,左右两边各站了十名锦衣卫,五名内官。尽管不着龙袍,天子仍是天子,被数十人簇拥在正中,一身素淡的崇祯依然是一派极致的雍容威严。内阁、五府、六部的主要官员列队分立于平台两侧,依次按照礼数向崇祯拜过。待各部官员礼毕,队尾一名瘦小枯干的中年官员也随之几步上前,他便是那前几日连上三疏的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
“臣官甚微,此番蒙皇上破格召对平台,臣深感龙恩,不敢不至。”黄道周恭敬一拜,口中说道。
“嗯。”崇祯点点头,不多理会,转问左右道:“杨卿怎地还未到?”
“已经又遣人去催了,应是片刻便到了。”一旁的夕照回话道。
“好。”崇祯简短一答,便不再发一言,只等杨嗣昌前来。平台众臣也只得垂手静立,一起陪皇上等候。太阳一分一分爬上头顶,空气也渐渐燥热起来,暴露在阳光中的官员们耐不住热,悄悄扯起袖口,拭着额上颈边淌落的汗珠。崇祯静默的坐在门中,不动不语,偶尔望一眼后左门,朝臣进入的地方。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杨嗣昌才终于从后左门中露了面
“微臣召对来迟,请皇上降罪。”杨嗣昌快步走到御前,惶惶然跪下一拜。
在此广遭弹劾之时,杨卿大概本是想避嫌的罢。崇祯心里想着,便挥挥手,说了句无妨,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何况此次平台会议,本是为另一个人召开的。
“程国祥、方逢年、蔡国用、范复粹。”杨嗣昌既到,会议立时开始了。崇祯清了清嗓,首先念出了这四人的名字。
“臣在。”“臣在。”
四位官员听到皇上点了自己的名字,便陆续出列敬拜。
“近一段时间变故颇多,辅臣去了多半,内阁空虚无人,朕继杨卿之后,此番点用你四人入阁,希望你们能好生为朕分忧,为国效力,莫要辜负朕的期待。”
“谨遵圣旨,谢主隆恩——!”
“嗯。”崇祯微微颔首,又道,“你四人新晋入阁,地位眼界已是不同往日,对朝政社稷有何想法,不妨借此机会,各自道来。”
“是。”四人领旨,稍加思索,分别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谏言。皇上的醉翁之意,这四人心里自是如明镜一般。平台召对常有,但今日却反常的多了一个本不该在列的黄道周,而召对的时间,偏巧不巧的又是在黄道周刚刚连上三疏之后,皇上意在何处,实在显而易见。四人既知自己不过是此番召对的开场白,便都识相的简单应对了事,而崇祯自然也不多追问,开场白过,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黄少詹事。”崇祯目光投向站在队尾的黄道周,黄道周忙横跨一步,应声出列。
“众所周知,黄卿乃是当朝难得的理学巨子。朕今日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黄卿?”
黄道周闻言,连忙双膝跪下,惶恐对道:“怎敢称得起请教,皇上折煞微臣了,皇上若有疑惑,但问便是。”
“好。”崇祯唇弧一弯,微微一笑,但一双眼眸深黑如墨,却并不透出一丝笑意。“朕自幼学术不精,如今也是倚仗例行经筵方才略知理学之一二。综朕所学,只觉圣贤千言万语,无外乎天理人欲二者而已。人之行事,无所为而为之,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之人欲。人欲多一分,天理便少一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朕说的可对?”
“皇上慧心高悟,所言不错。”黄道周道。
“嗯。”崇祯道理讲完,忽然笑容一收,话锋一转,“如此,朕便想请教黄卿,前日你三份奏折不早不晚,只在朕于廷推阁臣名单中点用了他四人入阁,却不曾点用你时呈上,这究竟是有所为,还是无所为呢?”
黄道周微微一怔,随即便缓了神情,一拱手,平静的说:“若论有所为与无所为之分别,不过是利与义之别而已。为利者以功名爵禄为心中所求,事事为己之私,是为人欲;为义者以天下国家为心中所求,事事以社稷为重,是为天理。臣三份奏疏皆是为了天下纲常,不为一己爵禄,所以自信是无所为之举。”
“哦?”崇祯不动声色的说道,“那为何当初启用杨卿,你不斥他夺情,几月前初入内阁,你不斥他夺情,偏在你未被点用之时,方才三疏连上,大谈夺情不孝,为此你如何解释?”
“这……”黄道周一惊,一时间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讷讷说道,“只因先前人人弹劾杨大人主张和议,臣要奏的乃是纲常伦理之事,怕就此惹上主战嫌疑,因此才暂缓上疏……”
崇祯冷冷一笑,身体稍稍倚向龙椅一侧,如墨双眸径直探向黄道周,似乎要将目光直穿入他胸膛中去。
“那么……如今就没嫌疑了?”
“臣……”黄道周身体一凛,额上渗出密密一层汗珠,但却仍是撑起一副大义姿态,朗声道:“臣所奏之事关乎天下纲常,而所奏之人又主导着边防大计,如今不言,只怕今后言之不及,有损大明社稷,因此才不得不上疏进谏,防患于未然。”
皇上与黄道周言语一来一去,焦点只在自己,这教候在众臣列中旁听的杨嗣昌怎么按捺得住。于是他看准时机,上前一步,跪奏道:
“皇上莫要苛责黄大人,臣夺情之举于伦理纲常确有不妥。只是双亲为小,国家为大,如今国难在即,不容臣只顾尽孝,不顾尽忠,为全小义,抛却大义。家父生前全心全意为社稷效忠,并时时如此教导,若只念重孝在身,对国家危难置若罔闻,那才是对家父最大的不孝。”说完,杨嗣昌又一改正义凛然的模样,转向黄道周,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不过……本官亦有一事不明,想请黄大人指教。”
黄道周斜眼一瞥,不答话。杨嗣昌也不以为意,径自说道:“黄大人品行学术一直为人所尊崇,但杨某实在不知黄大人为何常在奏折中自认不如郑鄤?郑鄤乃是杖母罪人,其罪行也早已有了定论。人言禽兽知母不知父,郑鄤杖母,岂非连禽兽也不如?黄大人频频与他相比,究竟是何意啊?”
“你……!”杨嗣昌表面恭敬,话里话外却尽是讽刺,气得黄道周登时满脸通红,伸手指着杨嗣昌,气也喘不上来。“你……你你……!大、大臣闻人言应当退避,岂有如你这般随意上前争辩,不容人言毕者!”
杨嗣昌却并不急躁,嘴角一挑,不急不缓的回答道:“黄大人恕罪,只是为了纲常人伦,天道正义,不容本官不来剖陈。”
黄道周被杨嗣昌堵了嘴,怒气更盛,只得对崇祯附身一拜,道:“皇上明鉴,臣生平耻于当面斥言他人之过,此番与杨大人在皇上面前口舌争辩,实属不该,只是臣断不能令此等祸乱纲常之事贻害后世,天理公道,自在人心!”
自杨嗣昌出列与黄道周辩论,崇祯始终未发一言,只坐在云台门内,冷眼旁观这则闹剧。见一向咄咄逼人的黄道周此番竟来向自己求公正,既觉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只觉胸中一阵烦闷。他看看敛神屏气跪在一旁的杨嗣昌,又看看怒容满面眼若铜铃的黄道周,不笑不怒,只是面无表情的缓缓开口道:“他说你与禽兽作比,你却也早将他比作猪狗人枭了,此事细究起来,似乎还是你的泼骂在先啊。”
猪狗人枭确是自己上疏中所言,听闻皇上在此时提出,黄道周一下子亏了理,气势总算软了些去。“臣……臣只因皇上是明君英主,才敢直言……”
“直言……”崇祯眼睛一眯,“直言就是这等不堪入目的泼骂?”
“……假如臣为一己之私,只需用缄默换取富贵便可,何苦与他争辩!”黄道周牛劲上来,就算理亏,仍然不肯退缩。
崇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说不清是责备,还是自嘲。“若是缄默换的来富贵,朕每日案上的奏折,怕是要少去一半了。”他淡然说道。
“缄默也好,辩理也罢,只是臣从不将名利富贵放在心上。臣自幼深受圣贤之教,哪怕是抛却富贵不要,也不忍见夺情这种不孝之事横行朝中!”
“哦?黄卿光明磊落,果非一般凡夫俗子可比。”崇祯冷笑了一声,“你既愿抛却富贵不要,不如索性此时便抛了如何?”
“……功名爵禄均乃身外之物,皇上要拿便拿,为正天理人伦,臣又有何惧!”
“好!”皇帝所能赏的,也只功名爵禄而已,如今黄道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面大表不屑,任崇祯再好耐性,面对这执拗到底的腐儒,也终于难掩愠色,“早知你偏执顽固,难当大任,只是敬你乃学术大家,才赐官与你,谁知你仍是这样肆意狂妄,不知收敛。朕本当施以重罚,以儆效尤,念你是经筵讲官,姑且回去候旨吧!”说完,崇祯烦躁的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黄道周退下。
“臣今日不尽言,便是臣负皇上,皇上今日杀臣,则是皇上负臣!”
大概是杨嗣昌的讥讽令黄道周的怒火冲溃了理智,崇祯刚闭上眼,便听得这一句高喊毫不客气的冲耳而入。他猛地睁开眼,只见黄道周梗着脖子,硬生生跪着,一脸刚犟。平台两边分立的官员见黄道周竟口出如此大不敬之言,皆自低头默立,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好、好!”黄道周几度出言挑衅,令崇祯再掩不住怒火冲心,语气也变得狠硬起来,“朕本敬你满腹才学,谁知你一生学问却只学得一张佞口!”
“皇上既说忠佞,臣则不敢不辨!”皇上已然震怒,黄道周竟却毫不示弱,兀自高声争辩道,“臣在皇上面前磊落敢言为佞,难道阿谀献媚者才是忠吗!忠佞不分,则正邪混淆,如此天下如何得治!”
一介小臣居然对皇上如此出言不逊,字字与皇上针锋相对,皇上又怎可忍得!左右侍奉着的内官们个个心里惴惴不安,锦衣卫们各自握紧了刀柄,偷瞄着皇上的表情,只待皇上一声令下,便将平台上这忤逆犯上的乱臣拿下。但崇祯却出乎意料的压下了怒气,沉默了良久,开口声音冰冷如铁: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着黄道周降级六级,外调江西,赵光抃何楷等人各降一级,以示惩戒。”崇祯一手撑起下巴,扫视着平台众臣,双眸如潭水一汪,深不见底,“你们皆以夺情之事斥责杨卿不孝,可有谁记得当年杨鹤下狱,他甘愿代父受死,以求从轻发落其父,试问在场之人,有谁孝心至此!今日朕的话,你们各自提起耳朵听清楚,记仔细,今后若有一人再如黄道周这般妄自非议杨卿夺情一事,惩罚处置,较黄道周只重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