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和议之事,绝不可行!”
下朝之后,兵部职方郎中赵光抃带领着一班朝臣,将武英殿大殿挤得水泄不通。崇祯坐在大殿之上,微蹙着眉,冷冷的注视着殿下这一派群情激愤的场面,夕照站在崇祯身边,也被满耳充斥的人声闹得心中莫名焦躁起来。今日早朝之时,皇上不过是简单提了一句杨嗣昌奏疏中的主张,谁知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惹来了这么一大班反对者争先恐后的涌入了武英殿,个个高举着冠冕堂皇的主张,企图让和议这件事尚未萌芽,便枯死在土壤之中。面对着这一群胸怀所谓正义咄咄逼人的脸,夕照心中渐生的情绪,竟是微妙的与素不往来的王承恩如出一辙——
这帮子文臣言官,真是惹人生厌。
但殿中众臣的激昂并不会因夕照的厌烦而减退,只见一绯袍官员上前一步,义正辞严的说道:
“皇上请三思。建虏此番议和,不过是妄想不费一兵一卒,便将疆土城池,钱财金帛收入囊中,但我大明天朝圣土,怎可轻易让与鞑虏之邦!精兵良将尽在,又怎可不战而和!皇太极既是扬言夏秋必有举动,那么我方便应早作应战准备,此番定要教建虏好好见识一下大明朝的气节!”
“唔……”一席话毕,崇祯依旧锁着眉头,闭口不言,声色不动,只是淡淡的发了一声,权作回应。尽管皇上态度消极,有备而来的官员们却不舍得停下。他们相互换了换眼色,继续轮番上前陈述和议之事是如何误国误民,大逆不道。但崇祯却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着,一个字也不多说。
“皇上。”几轮谏过,站在人群最前的中年官员终于开了腔。此人精瘦身材,浓眉短须,他便是那带领这班官员们前来的赵光抃。只见他一脸大义凛然,高拱双手,朗声说道:“想当年赵宋王朝懦弱怯战,屡屡与辽金议和,以至于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最后天下竟皆失于外虏之手,使我大汉子民奴役于人近百年之久。如今境况与当年不无相似,前车之鉴在此,皇上怎可又动曲意求和之心,走上重蹈覆辙之路?”
一句重蹈覆辙,令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自大明建立以来,朝廷上下便深以两宋之事为耻,如今赵光抃使出了杀手锏,毫不掩饰的将两宋之事作比进谏,这终究是令崇祯再不能沉默下去。“朕并非此意。”崇祯低声说道。但一句否认过后,在众官员期待的眼神中,崇祯的话语却又戛然而止,没了下文。
太阳渐高,大殿青砖地上的阳光一分一分,悄无声息的向门外退去。君主与众臣两相对峙着,一时间大殿中异常安静。夕照看得出,皇上心中是偏向议和的。攘外必先安内,夕照心里也暗暗觉得,这似乎是在这外忧内患的夹击之中唯一的出路。气节二字说来好听,可若是连大明都没了,要气节还有何用。殿中这班文官们尽可以舍身舍命,不为瓦全,但肩负着整个江山的皇上又怎可意气用事,眼睁睁的任凭大明玉碎。这殿中的一个一个,皆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却为何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能明白。夕照这样想着,心中便愈是烦乱,待到理好心思回神大殿中时,忽然发现官员的谏言不知何时已经变了矛头。
“……杨大人丁忧期间夺情入阁,乃是为人子孙大大的不孝,对双亲尚且不孝,又如何指望他对社稷尽心尽忠?此番他力主和议,小者是苟且偷安,大者则有卖国求荣之嫌,皇上断不可偏听此人之言,误了江山社稷啊!”
“是啊,他自己惜命,怎可连累整个朝廷不齿于天下!”
“请皇上兼听众议,万勿轻信他一人之言……”
“好了。”话题偏了路数,崇祯的耐心终于用尽了。他紧绷着脸,挥了挥手,“众卿的主张朕知道了,此事需待朕再做思考,今日众卿就且退下罢。”
“……”殿下众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皆是一幅心有不甘的模样。但皇上发话了,众臣只得将满腔言语生吞下肚,各自行礼,陆续退出了武英殿。
吉安胡同深处,不起眼的小门前,一顶轿子稳稳落了下来。这似曾相识的小门,便是那高起潜外宅的入口。轿帘掀起,一个年约半百的男子从轿中走下。他四下看看,打了个手势叫轿夫离开,便推开虚掩的小门,一个闪身,进了门中去。
“杨大人果然准时!来,屋里请。”高起潜在内堂听见动静,连忙出来迎接。只见来人方脸浓眉,鬓发泛白,正是那近日来被和议之事推到风口浪尖的内阁阁臣杨嗣昌。他入内阁之后虽不任首辅,但自从年初四正六隅的剿寇战术见了成效以来,他在皇上跟前的地位便可谓是如日中天,话语权甚至超过了新晋首辅刘宇亮,以至于他赞同和议的那一纸奏折刚被崇祯提及,便好似惊雷霹雳一般,狠狠拨断了朝中主战派们的神经。
“杨大人莫要与赵光抃之流一般见识,朝政大小事,哪有一桩是不为言官所反对的。和议势在必行,皇上心里想来也是有数的,依杂家看,咱们尽管坐等圣旨便是。”高起潜一脸轻松,悠悠嘬了口茶。
“嗯……”杨嗣昌却不似高起潜这般笃定,眉心紧锁着,手边的茶动也未动。“只是皇上的心思,难测啊……高公公派去清军大营的人可有回信了?”
“回信是有,不过只是说那边很是以礼相待,看起来确有求和诚意,但皇上尚未明确下旨,和谈具体事项也是无从进展啊。”高起潜弹了弹瓷杯,发出叮的一声,悠悠说道,“现下里人人要么劝,要么等,就是无人知晓皇上的圣意何时才能坚定下来。”
“只怕夜长梦多啊……”杨嗣昌长叹一声,目光不知投向窗外何处。
“是啊,杂家此次从军中回京,也正是怕夜长梦多,万一杨大人在宫中的内应不够妥帖,倒让他人钻了空子。对了杨大人。”高起潜一探身子,淡眉一挑,忽然问起一事,“王承恩那里,可去打过招呼了?”
“去过了,他看起来倒也是赞成和议之事。”杨嗣昌道。
“这便好,量他此次也不敢来坏我大事。”高起潜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转而收了笑又道,“不过还需小心提防,这老小子反复无常,又恨我入骨,谁知什么时候心思一动,便去皇上耳边吹起风来,故意给咱作坎使绊。杂家留在京城的名目是养病,不比他能天天面见皇上,若是他起了坏心,那倒真是棘手了。”
杨嗣昌眼一眯,眉头蹙得更深了。“此乃国家大事,关乎大明国运,王承恩再怎样,也不会因私人恩怨从中作梗吧?”
“哼哼,杨大人还是不了解他。”高起潜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却又很快消掩了下去,换上了一脸堆笑,“哎不提他了,让人扫兴。杨大人还没用过午膳吧,咱们兴德楼来份四喜丸子,博个好彩头,如何?”
“多谢高公公美意,只是和议之事一直悬而不决,心中烦乱,实在没有胃口。”杨嗣昌摆手推辞道。
“哎杨大人何必如此心重,国事要紧,吃饭也是一般要紧嘛。”说着,高起潜便拽起杨嗣昌的手臂,向门口走去,“不填饱肚子,如何与那班言官斗。走走走,杂家请客,杨大人莫再推却!”
紫禁城,武英殿。
“这黄道周,还没完没了了!”
夜幕早已经落下,夕照略有倦意,正悄悄掩口打着哈欠,忽然听崇祯闷闷骂了一声。夕照连忙正色敛神,欠身问道:“黄大人又上折子了?还是杨大人的事么?”
“连着三天,上了三道折子,他不嫌烦,朕都嫌烦了!”崇祯站起身,离开龙案,在房中踱起步子来,“你自己看吧。”
“这……”
白纸黑字的奏折展开着,端端正正的摆在龙案正中,一列列规整的台阁小楷间似乎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威慑力,令夕照心中发慌,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这如何使得……奏折乃国家机要,小人怎敢翻阅……”
“叫你看你就看。”崇祯心中不爽,便也没什么耐心,直接一句话斩断夕照的迟疑。夕照只得遵旨称是,双手捧起奏折,恭恭敬敬的读了起来。
“明明是反对议和主张,却偏不明说,一个劲指责杨卿夺情入阁,又说杨卿乃不孝之人,并非人才,不足以制定纲策,担当大任,甚至将他比作猪狗,人枭!”崇祯一脸忿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杨卿几月前便入阁,为何那时不斥夺情,夺情仕官者数不胜数,就连宣大总督卢象升也是夺情留任,他又如何不提!反对便反对罢了,却非要拐弯抹角扯一副清高面皮掩着,着实令人作呕。同是反对和议,倒不如赵光抃那般直谏来得光明磊落!”
夕照低头细读去,奏折中洋洋洒洒一篇文字,果然隐约透着对和议一事的咬牙切齿。“皇上息怒。黄大人一时心火旺,口不择言也是有的。”这几日,对这种明里暗里反对和议的折子,皇上总是怨气颇大。夕照口中安慰着皇上,眼中看着龙案前皇上的身影,忽然间心念一动。难道……于是他合起奏折,放回了原处,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恕小人直言,若小人猜得不错……皇上难道已是定了和议之心了?”
“……”崇祯闻言,肩膀微微一颤,却并未立时答话。夕照等不来崇祯的回答,正在踌躇是否再问,只见崇祯转回身来,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和议一事……再议不迟。”说着,崇祯走回龙案后,一提衣襟,坐了下来,再开口却是换了另一副口气,“和议与否可再议,但如黄道周这般肆意狂言的不正之风,断不可再轻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