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枯叶落尽。第一场薄雪消融,连松柏的青针都显得不再苍翠。
武英殿暖阁。
王承恩照例向皇上逐一禀告要事。几件事禀过,王承恩拿出最后一份奏折,停了片刻,小心的问道:
“皇上,刑部尚书冯大人有折在此,说郑鄤虽是其罪当诛,但具体要行何种刑罚,还请皇上示下。”
“如何连这点事也做不好。”崇祯面露不悦,压着眉眼,并未马上回答。王承恩也不敢催促,只是垂着双手,耐心等候。夕照站在皇上旁边,不由得抿起嘴唇,咽了咽口水。尽管对此案的结果并不执着,但到了这最后判决的时刻,还是禁不住心生紧张。窗外,北风呼呼作响,显得房中尤为安静,连白烟腾腾溢出茶盏盖子,似乎都夹带了几分杂音。郑鄤应是难逃一死,不会再有转机了吧……夕照低下眼睛,心中某处却不合时宜的默默泛起些微的幻想。他知道,暴戾并非皇上的本性,或许皇上如今这不自然的停顿,是出于沉默了许久的慈悲之心?又或许还有那么一线可能,皇上会终于回心转意?一边胡思乱想,夕照的神经也竟渐渐绷紧起来,尽管自己和这个名叫郑鄤的人根本是素昧平生,不知事迹,不晓好恶,就连远远一面,都未曾见过。
然而夕照的神经并未绷紧太久,房中便响起了崇祯的话语。声音虽低,但听上去却又像早就考虑好了一样,语气却异常冷酷而坚决。
“依律,凌迟。”
凌迟?!
王承恩肩膀一抖,显然吃了一惊。“皇上您说的是……?”
“依律,凌迟!”
崇祯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尽管心中惊诧,王承恩很快便定下心神,再不多言半句,只是恭敬领旨,行礼离去。但站在一旁的夕照却像被闪电击中一般,震慑久久无法消退。凌迟?怎么会是凌迟!就算并未心生慈悲,就算要取性命,那么问斩也便是了,皇上对此人到底存有多少恨,为何偏偏要凌迟?!上一次听到这令人不寒而栗的二字,还是那多年前袁崇焕袁督师一案。若说那时皇上是恨袁督师狂妄自大,欺君误国,那么这一次的郑鄤又何以罪及得此,皇上又何以再次做出如此暴虐的决定!夕照看着崇祯冰冷如铁的侧脸,胸中不住发颤。他很清楚,当年那一朝冲动过后,这么久以来,袁督师一事的阴影从来没有在皇上心里消失过,而如今的皇上竟又如心魔再生一般,再次将凌迟二字轻易吐出。这令人恐惧的的血腥判决将几日来的理智一股脑冲塌,瞬间席卷起每一缕神经,在夕照心中荡起惊涛骇浪——不管这郑鄤冤屈还是清白,也不管那黄道周口中的万世之名是称颂还是指责,但夕照却是如何也不能眼见着皇上因一时之气,再如前事一般狠狠受上一遭内心的折磨。若能换得皇上稍微冷静,哪怕是受罚遭怨也认了!他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容易待到王承恩走了,夕照心一横,几步走到崇祯案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
崇祯却一脸冷淡,眼也不抬,只低头看着奏折:“何事。”
“皇上……皇上可还记得袁督师之事!”夕照满腔话语,心情激荡之下又无心多作考虑,想到何处,便从何处开了口。
崇祯定定然面不改色,仿佛早料到夕照会有此番行动。
“朕只记得当年关了你七日的禁闭。”
“……”夕照一时被堵了言语,顿了顿,恳切的说道:“皇上莫怪德秀冒犯,若皇上还愿听真言,就算皇上再关德秀七十日,德秀也要求皇上收回成命!”说着,夕照用力的磕了个头。
“你的真言就是朕错了吗?”崇祯眉头一蹙,阴云又在脸上渐渐聚集起来。
“这……”夕照咬咬嘴唇,不敢正面回答崇祯的问题,“德秀只是不愿皇上再蹈袁督师之事的覆辙……”
“莫要再搬旧事来说,他二人怎可相提并论!”崇祯沉着脸说。
“是……袁督师身为国家重臣,所犯是欺君误国之罪,郑鄤不过一介小民,无权无能,再怎么罪孽深重,也绝不及此刑啊!”
“郑鄤劣迹重重,所犯罪行人神共愤,多罪并罚,难道还不及此刑?”崇祯说着,眼神凌厉。
夕照迎着崇祯的眼神,心中惶恐渐生,而先前激荡未平,情绪两相交汇碰撞,声音竟有了几分颤抖:“虽说……虽说是多罪并罚,但其中也并无祸国殃民的大罪,凌迟之刑未免过重。况且当年将袁督师处以极刑,皇上尚还后悔至今,如今若再处置了郑鄤……”
“谁说朕后悔了!”夕照还没说完,只见崇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身后的圈椅也被瞬间震了开去。不知是被误解的愤怒,还是被看穿的羞恼,崇祯面皮涨得通红,怒容相比方才更甚十分。
“皇上恕罪……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夕照恍惚之下一语失言,心中大惊,慌忙伏地求饶。
“朕决定的事,皇后来劝也不奏效,你区区一介侍从,认清自己的身份!”崇祯声如霹雳,瞬间裂穿压抑在房间之上的阴云,“别以为你跟着朕时间长了,便可放肆,别以为你陪朕去了趟凤阳,便与其他宦官不同!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别太自以为是了!”说罢,崇祯一挥袖子,背过身去,只留给夕照一个背影,“退下!别让朕再看见你!”
“皇上……”
“朕说话听不懂吗?滚!”
一语落地,房间中霎时间又陷入了沉默。案后崇祯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冻结成冰,而地上的夕照本还生动的表情瞬间凝固,呆呆愣着,半句话也说不出。皇上……皇上说什么……?对,皇上说滚……皇上下了旨,叫我滚……他缓缓起身,忽觉五脏六腑好似都被抽紧了一般,纠结拉扯着说不出的闷痛。看着面前那冷硬陌生的背影,夕照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精气仿佛在一瞬之间流失殆尽,只得低垂下眉眼,灰白着面目,默默站起身,行了礼,踉跄倒退几步,转身离开了武英殿。
自以为是吗……是啊,不过一个奴才而已,从何时开始,竟如此自以为是起来。
夕照蜷在床上,看着映着清冷月光的窗纸,心中漫起一丝苦涩。武英殿中那个陌生的背影是谁?他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皇上……皇上是那个沉静温和的大人,是那个英明果敢的圣君,是那个随和寡言的旅伴,却从来不是这样一幅暴躁冷酷的模样。到底是皇上变了心性,还是自己一直糊涂,看低了皇上,也看高了自己……想到这,夕照自嘲的挤出一声笑,用力挥挥手,仿佛要挥散眼前的幻象——许夕照,别自欺欺人了,你明明知道,皇上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你就算高攀入云,也始终是凡人。凡人和天子根本就不可能身处同一个世界中,哪怕一分一秒。皇上对你说几句心里话又能如何,带你去凤阳又能如何,不过施舍几句温言暖语于你,你竟真以为自己能解皇上的心。这不是自以为是又是什么,什么全身心的陪伴皇上,什么不让皇上成孤家寡人,这般痴心妄想,不是自以为是又是什么?当年梁公公的话,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几句好话迷了心,飘飘然的飞上了天,最终清醒过来时,摔得狠的是自己——可惜这般教诲,终也没能令自己清醒得早一些。夕照叹了口气,凄凄然看向梁公公的灵牌,又环视了一遍这特意为自己设置的、象征着皇恩独具的房间。借着月光,房中的精致的陈设摆件轮廓清晰可辨,一处处,一件件,仿佛都在用最讽刺的嘴脸狠狠嘲笑着自己。
别让朕再看见你。滚。
夕照只觉胸中渐渐冰凉,翻过身去,将头深深的埋在了锦被中。毫无征兆,猝不及防。留在皇宫中的理由,就这么一下子碎成了两半,守着一场黄粱美梦留恋了多年,突然之间,竟就到了该醒的时候。也罢,也罢。既然皇上再不想见我,那当年身陷金军大营时马公公丢下的,收藏了多年的出宫令牌,也终将派上它的用场了。
后来的两天,夕照都装作染病,找别的太监替了班。这皇宫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论好事坏事,不出三日,总能传得人尽皆知。尽管表面上说是偶感风寒,但内官宫人们大都听说了那个红人张德秀不知天高地厚,触犯了圣怒,被皇上赶出了武英殿的故事。不愿听人冷嘲热讽,也不愿见人指指点点,更不想接受任何同情安慰,于是夕照便叫人每日送点吃食,除此之外谁也不见,一步也不踏出房门,只待三日后的初一,皇上去太庙祭祖的空当,便离开这再也容不下自己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