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人,钱大人。”温体仁从后堂大步走出,见到钱士升,笑容满面,双手一拱,“今日是何良辰吉日,钱大人怎地有兴致光临寒舍?”
“温大人。”钱士升也是笑容一展,拱手还礼,“这不前日皇上下诏,鼓励大明子民多行孝悌之事,钱某响应圣意,今早去万寿寺为先祖祈福归来,便顺道来看看温大人。”
“原来如此。”温体仁一边附和,一边向婢女示意。温钱二人寒暄着,相继落座。婢女为二人小心端上两杯热茶,钱士升端起茶盏,半掀杯盖,一阵清爽的绿茶香气拂面而来。
“前些日子偶得少许上好的碧螺春,敬请钱大人一同品尝。”温体仁咪咪笑着,也端起了茶盏。
“茶杯白润,茶色鲜翠,茶香沁心,这茶与茶具均是上品中的上品,温大人果是品味非凡之人。”钱士升品了一口,啧啧赞道。
“钱大人过奖。”温体仁微微一笑,“好茶好盏也需是招待钱大人这般雅致之人,若是入凡夫俗子之口,与粗瓷开水又有多少差别。”
“哪里哪里。钱某这点雅致,又怎及得上温大人万一。”钱士升连忙摆手自谦道。二人就这样互捧了半日,钱士升才开始提起正题。
“钱某此次冒昧打扰,主要是想问问看温大人,有关推举郑鄤之事,温大人是何打算?”
“唔……”温体仁沉吟片刻,道:“钱大人嘱托,温某本是必不会推辞的,只是郑鄤此人反复无常,他究竟是何心思,实难以常理推测。”温体仁皱皱眉,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半月前,他曾携礼来此,请我保举他为官,温某自然是一口答应。而几天前却又听说,他在弹劾温某的折子上又署上了名字。短短半月,这郑鄤对温某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钱大人您说,他究竟是要我举荐,还是不要我举荐?”
“这……”钱士升一惊,一时之间被问得哑口无言。郑鄤做出这等事,又没提前知会,此刻的钱士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只得心中暗暗叫苦。只见他含混了半天,才尴尬开口道:“温大人息怒。此事钱某实在不知。但郑鄤与钱某同出一门,人品才学均可保证,只是不知为何一时糊涂,竟弹劾起温大人来……钱某回去定会找到他,仔细问个清楚。”
“哎~那倒也不必。”温体仁摆摆手道,“弹劾温某者不知几百几千,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何况温某也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话说一半,却笑容半敛,突然转了话端,“不过温某最近得知了些故事,写成了折子正准备奏与皇上,既然钱大人如此关心此事,呈上去之前还是先请钱大人过过目为好。”
看着温体仁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钱士升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他咽了咽口水,正欲推辞,却见身着青衣的门客已经将一份奏折模样的文书送了上来。钱士升只得接过折子,展开一看,上面郑鄤的名字果然赫然在目。他一边读着,一边双手不住颤抖,待到读完最后一个字,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张口结舌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厢温体仁看看僵在一旁的钱士升,依然不紧不慢的捋着杯沿。“若是钱大人不嫌弃,温某愿与钱大人共同署名上奏,不知钱大人意下如何啊?”
“这……这这……”
温体仁冷冷一笑,没等钱士升说出句整话,便接着说:“哎,早已猜到钱大人不愿署名,所以也并未一开始便知会钱大人。温某向来不会强人所难,署名之事就此作罢便是。”
“啊,哈哈……”钱士升如坐针毡,僵硬的笑了笑,又胡乱应付了几句,便仓促告辞了。直到坐回了轿子里,钱士升仍是惊魂未定。杖母、蒸妾、奸媳,回想起那奏折上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钱士升攥着衣襟,心中甚是惶惶不安。怎么说也是同门旧识,念在这份情谊上,怎能就此袖手旁观……可要告他的人偏偏是首辅大人,自己若公然与首辅作对,文震孟、何吾驺,还有那数不清的落马同僚便是前车之鉴……钱士升眉头紧锁,思前想后——看来可走的路,也只有这一条了。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皇后?”
武英殿暖阁中,崇祯撑着额头,正心情不佳。听到皇后来此,眉头微微一蹙:“宣吧。”
“宣皇后娘娘觐见——”
不一会,只听一阵脚步声细碎,周皇后带着宫女款款而入。
“给皇上请安。”周皇后声音轻柔,一边说着一边下拜行礼。
“免礼。坐。”崇祯简单说道,面露疑惑,“你突然来此,可是有事找朕?”
“皇上圣明。”周皇后安安落座,抿嘴一笑,言语间倒也不遮不掩,“臣妾此来,是想替常州郑鄤向皇上求个情。”
崇祯闻言,瞬间脸色一沉。“常州郑鄤?”
见皇上脸色突变,周皇后心中一凛。没想到皇上听到郑鄤二字竟是这等反应,自己这次可来的不是时候?但话已出口,她只得勉强继续说下去道:“臣妾听说那郑鄤……”
“你身在后宫,知道什么常州郑鄤?”崇祯却不等周皇后说完,阴着脸,劈头打断了她的话。
“呃……臣妾是听国丈说,前几天有折子参奏郑鄤……”周皇后怯生生的解释道。
“前几天?”崇祯拿起一本奏折,在周后眼前晃了晃,“状告郑鄤的折子是今早刚刚上奏的,朕正看着,还没来得及批,国丈的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今早才奏?”周皇后一惊,“可半月前时……”刚说一半,突然没了声。只见她脸一红,眼中隐隐透着慌张,紧抿着唇,竟莫名沉默了下去。
“半月前如何?”崇祯见周皇后不语,追问道。
“啊……不……”周皇后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说啊。”崇祯眼一眯,脸上阴云越聚越浓。皇上反常的不悦,自己又不小心说漏了得到消息的时间,这一来二去之下周皇后已然心虚了一半,来之前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半含在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秀眉微蹙,犹豫了片刻,终是勉强下了决心。受人之托,本不好就此退缩,再说既是端端来到了皇上面前,来意尚未表清就走,又成何体统。于是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道:“臣妾……臣妾听国丈说,这郑鄤写得好诗好文,是难得的人才,只是性格桀骜不驯,难免惹得流言中伤,若有人拿这些无根无据的流言禀告皇上,还请皇上明察秋毫,莫要……莫要错过了良才……”
“良才?哼!”崇祯抬手一拍桌子,剑眉一挑,“这郑鄤果然是家底不俗,神通广大,手段都使到你这来了!”
“皇上息怒!”周皇后见崇祯发怒,连忙扑通跪下,“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崇祯的语调忽又低沉,不知想到了什么,强把上涌的怒气又生生压了下去。
“只是……看郑鄤可怜……所以……”周皇后伏在地上,声音细如蚊蝇。
“你倒是否认啊。”崇祯低垂着眼眉,打断周后的话。
“否认……?”
“你倒是说,你来替郑鄤求情,不是受郑鄤所托啊。”
周皇后咬着嘴唇,手心满是汗水,沉默半晌,才讷讷的开口道:“臣妾……臣妾知罪了……”
崇祯闻言,闭上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退下吧。”说着,朝周皇后挥了挥手。没有治罪,也没有责备,周皇后虽不明崇祯的用意,却也不敢多言多问,慌忙站起身来行了礼,一脸羞赧,带着宫女逃也似的离开了武英殿。
见周皇后离去已远,崇祯又扶起了额头,对着房间一侧的屏风说:“温爱卿,你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温体仁从屏风后缓步而出,向皇上作了个揖。
“果如温爱卿所言,这郑鄤手眼通天,竟真能赚得了皇后为他求情。只是不知这奏折并未上奏之时,他是如何得知你要告他的状?”
“回皇上。”温体仁又一欠身,恭敬答道,“此奏折其实早已写好,只是此事牵扯罪名重大,为慎重起见,一直斟酌未发。半月前微臣曾与次辅钱大人商议过此事,后才得知钱大人与这郑鄤原来系出同门,想来应该是郑鄤托了钱大人,才得以求得国丈大人和皇后娘娘的为他说话。”
“原来如此。”崇祯点点头,转而面有愠色,“杖母蒸妾,奸媳乱伦,为祸乡里……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身负斑斑劣迹,居然还四处攀附结交,妄想来朝中仕官,这可是欺我大明无人?传朕旨意,即刻将郑鄤捉拿下狱,等候发落。”
朝臣上奏,皇上下旨,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日日政事多如牛毛,被皇上问罪查办的人也是不计其数。但此次夕照在一旁看着听着,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这一切的一切都对这个名叫郑鄤的人太过不利了,不利得简直就像一个完美计算过的阴谋。但它又是如此无懈可击,除了直觉之外,竟没有一丝可以断定它是阴谋的证据。夕照下意识的看了看温体仁,面对首辅大人深不可测的笑容,夕照只觉背后阴风瑟瑟,那本来儒雅和善的面目,竟令人感觉一阵一阵说不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