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府衙的马车,出了凤阳城向南行,一刻钟的工夫便来到了皇陵入口。
“张公公,皇陵到了。”新任的凤阳知府一脸堆笑,低低弯着腰身,毕恭毕敬的将车厢的帘帐掀起挂好。“公公下车小心。”知府一边说,一边献媚的伸手护着,好像夕照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一不小心就会有个什么闪失。
夕照下车来,打眼环视了一下周围。陵园四周城垣高耸,守卫森严。或许是并不曾经历如何惨烈的守陵之战,单从陵外看来,几乎没有什么受损的痕迹。知府打量了一下夕照身后的崇祯,面色虽稍稍疑惑,但也并未多作理会,只是陪在夕照旁边殷勤的说道:
“这几月依照圣上的旨意,陵园修复的工事一刻不曾停歇。陵中所有烧焦的蟠松已经清理干净,按着原位栽上了新株;享殿、斋宫都在修缮中,目前总算能看出大致的模样了;缺失的石像生也正在赶制,预计明年年初便可补齐全部三十二对。至于被毁坏的陵寝……”
“好了。”夕照微一皱眉,打断知府的话——虽是极正常不过的禀报,但在夕照听来却总不是滋味。“修缮情况,杂家自行进去查看即可。”
“是是……”知府连忙收了话,脸上的笑有几分僵硬,“那下官这就带您进去。”
“不必了。知府大人在这稍候便是。”
“是、是。”知府连连点头,目送着夕照崇祯二人进了陵园,嘴里喊着:“公公慢走——下官就在这门口等着——!”夕照也没回头,只是挥了下手,好歹算是回应了一下,便和崇祯一起径直向皇陵深处走去。
皇陵共有三道城垣。进了第二道门,夕照便卸去伪装出来的钦差架子,恭敬的走在了崇祯身后。主仆二人沿着神道一路往南而去,附近空落落的,没什么人影,只有远处偶尔可见有工匠匆匆行走。果如知府所言,园中的蟠松都被木架支着,棵棵矮小而瘦弱;神道边,只有零星几个石像生摆在原位,其余的则齐齐不知所踪,想来应是有新的替补品仍在补制之中。远远传来叮叮笃笃的声响,待到二人进入第三道城门才发现,原来工事都集中在皇陵中央的享殿这里。根根圆木整齐的堆在院中,四周散落着一些脚料木屑,有人脚踩石台,用力刨削木料,有人攀上脚手架,敲击着修整好的木材,人人都在忙碌着,无暇注意这里不知何时已有了两个陌生的客人到访。崇祯住了脚步,远望着那正在被修缮着的享殿,眼神渐渐的透出一抹灰色。
“大人……?”夕照见崇祯不语,试探着问道。
“你看那大殿……”崇祯沉沉开口道。
“大殿……?”夕照顺着崇祯的目光看去,稍稍扯动嘴角笑了笑,小心的回话道,“嗯,大殿看来快要修好了。”
“你看那大殿,几乎是全新的……”崇祯却丝毫没有笑意,嘴上说着,眼中竟是愈显哀伤。
“呃……”夕照哑然。仔细看看,果然那大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从横梁到门框,从廊柱到窗格,都透着扎眼的新木色。
如此看来,那时应是全毁了吧……
想到这,夕照心里骤然纠紧起来。
“走吧。”崇祯叹息一声,迈开步子继续向深处走去。
雨停了,但天空中阴云却久久不散,低低沉沉,透不出一丝阳光。二人绕过享殿,进入后庭,忽然之间便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中。四周空旷而寂静,不闻鸟鸣,不见人踪,甚至连草木都稀疏可数。潮湿的泥土地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气味;中央直直一条石板路通向远处的山丘,路上四处积着泥水,湿滑不堪;那端享殿工事的笃笃声隐约传入后庭,时断时续,似有似无,有如天外之音一般不太真实。二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在一个石雕大香炉前,崇祯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陵寝了么?”夕照左右看看,见两边各有一石碑,其中一碑上密密麻麻的的刻着许多小字,而另一碑上却一个字也没有。
崇祯没有回答,双眼定定的注视着前方。夕照也向前看去,寻了半天,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低低的石台,再仔细一看,一刹那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面前这座小山一样的土丘,难道就是皇陵?!只见崇祯一掀衣襟,双膝一弯,跪在湿冷的石板路上,两手扶地,深深的扣了个头。
“不肖子孙朱由检,谢罪来迟。”
约莫一个时辰了。
夕照候在崇祯身后七八丈的地方,远远看着皇上在陵墓前长跪不起。陵上光秃秃的,没有树,也几乎没有什么青草,看上去怕是在不久之前,才大致堆好陵土,好歹将这座陵墓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么说,贼寇来袭时,是真的连陵墓都毁了么?夕照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样大如山丘的陵墓,要如何才能毁掉,又或者说,如此不惧困难、不惜人力的将这座皇陵损毁,他们与大明,与朝廷,与皇上,到底是有多么刻骨的仇恨?恍惚之间,夕照似乎看到在某个冬日的夜晚,蜂拥而至的贼寇是如何在一堆焦黑的废墟前高歌畅饮,欢笑庆贺着他们光荣的胜利;而回过神来,眼前却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孑然跪于陵前,在这清冷冷空荡荡的陵园正中,默默祈求着先人的宽恕。灰蒙的天地间,那身影是如此渺小而落寞,任凭秋风瑟瑟,无人可与他分担哪怕一丝寒意,就连一路同行至此的自己,此刻也只能束手远立,默默望着这则不可说、不得解的孤寂——
——重回到金鼓喧阗的戏台,在那个长得没有尽头的梦中,哪怕是如何的坎坷艰难,终是无人可与天子并肩而行。
夕照哀哀叹着,忽觉清风过时脸颊一阵湿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悄然落下了两行清泪。
“皇……大人?”
片刻之后,崇祯忽然用手撑着地面,似要起身。夕照连忙跑上前去,扶住站立不稳的皇上。
“大人,感觉双腿如何?可还能走?”夕照关切的问道。
“……不妨事。”崇祯如此说,活动着膝盖时,眉心却在微微抽搐。
“大人还是稍歇一下吧。”夕照扶着崇祯,慢慢走到碑亭的石阶上坐下,又用袖子拭去崇祯衣袍上的泥水。忙乱间,夕照蓦然发觉皇上的眼圈微微发红,脸上竟也有两道不明显的泪痕。夕照心中一惊,好似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般瞬间收回眼神,手上继续为崇祯擦拭着衣裳,心中却是百感交集,难以平静。
够了吧……千般折磨至此,已然够了吧……
皇陵门外。
套在车上的几匹马原地踱着步,正悠悠闲闲的吃着地上的青草。车夫去远处解了手,一边整着裤腰带,一边哼着小曲,不慌不忙的向马车这边走来。而凤阳知府却没那么悠然镇定,在马车边走过来又走过去,还时不时不安的向大门中张望。
“都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
“大人稍安勿躁,要不……下官替您进去看看?”旁边的师爷见知府心中焦急,便捋捋胡子,建议道。
“也好,那你快去。”知府想想,点了点头。
师爷领命,刚往大门里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又转身快步跑了回来。
“出来了,出来了!”
“哦?”知府精神一震,整整衣冠,一溜小跑候在了皇陵门口。待到崇祯夕照二人出来,便忙低着身子陪在夕照旁边,生怕有一丝怠慢。
“张公公,修缮情况您可还满意啊?”
“嗯,还好。”夕照无心再在这则效用已尽的谎话上浪费太多心力,便随口应付道。
“呃……”知府愣了一愣,眨眨眼,似乎有些意外,“公公若有什么指示尽管知会下官,下官定当尽快吩咐下去,尽快照办。”
“指示要等回京之后将情形如实禀报了皇上,由皇上下达,杂家怎可多嘴。”夕照说着,背着手走到马车边。知府连忙恭敬的将帘帐撩起,又护着夕照上了车:“是是是……是下官犯糊涂了。”知府堆着笑说,“那还请张公公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皇陵修缮是咱凤阳府的头等大事,下官定然尽心竭力,把一切办得教公公、教皇上满意。”
“嗯。知府大人的忠心,杂家会向皇上转达的。”夕照点点头,偷偷瞄了一眼崇祯。皇上就在身边看着,这样演戏再怎么说也是周身不自在,夕照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个笑得夸张的知府,踏踏实实的返回城中客栈,早些与皇上回归主仆的身份。
但知府却不那么知趣,搓着手,谄媚说道:“呃……天色也不早了,下官在寒舍备了一桌酒菜,不知张公公可否赏光啊?”
“不了,杂家回客栈吃就好。”
“公公初来凤阳,怎能让公公在那种简陋的地方用膳。”知府依然媚笑不减,“就让下官为您好好接风洗尘,也算尽尽下官对朝廷的一份孝心。”
“知府大人的好意杂家心领了,不过这饭就不必吃了。” 夕照冷淡的说道,心中略略生出一丝烦躁。
“哎张公公……”知府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夕照再次开口挡了回去:“今日知府大人也劳顿了半日,实在辛苦,就且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们也要回客栈休息了。”
“可是……”
“好了,之后若有机会,杂家自会去知府大人府上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