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温体仁就撑着病体回到了朝中。大小朝臣们都不失时机的向温体仁嘘寒问暖,甚是关切。但在温体仁看来,那张张夸张造作的笑容背后,大约都各自怀着算计,等着看自己将如何应对皇上这一出招。不过首辅大人却轻描淡写的一一笑颜相对,仿佛万事安好,天下太平,那些暗地里的心思与自己根本无关一样。
下了早朝,文渊阁中,钱士升等几大阁臣相继而入,循位坐定,准备处理今天的政务。
没多久,隔扇门又被推开,温体仁应声迈进门槛。
众阁臣一愣,都停下了手里的事务,纷纷向首辅大人行礼。钱士升连忙迎上前来,弯腰做了个揖:“温大人抱恙多日,下官们都颇为担心,不知温大人贵体如何了?”
“嗯,好多了。”温体仁一边答着,却又不合时宜的忍不住咳了几声。钱士升还想多关心几句,温体仁却已然转过头去,着眼环视着房间中的其他几个阁臣。
新面孔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前刑部右侍郎张至发,另一个自然就是温大人的眼中钉,文震孟。钱士升见温体仁毫不避讳的直直盯着文震孟,心中甚是不安,但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咽咽口水,静候在一边。只见温体仁踱着方步,慢慢向屋角的文震孟走去,而那厢文震孟也是毫无畏惧的直接迎上温体仁的眼神;温体仁步步逼近,文震孟端坐如山,目光两相交汇,四周的空气仿佛迸裂出团团火光,本是书香四溢的内阁,霎时间变成了一方硝烟弥漫的修罗场。屋中众人个个敛神屏气,心惶惶然,只怕这硝烟散去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一片刀光剑影、水烹火烤的地狱。
但事实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看似气势汹汹的温体仁非但没有对文震孟无礼责难,反倒是眉目一展,友善一笑,躬身深深作一长揖。
“温某素仰文大人刚正清明,学识广博,今日得与文大人于此文渊阁中共事,一同为朝廷效力,实是三生有幸。今后若有行事不当之处,还请文大人多加指点。”
一席谦恭有加的寒暄,突然云散天晴的场面,令在场的阁臣们个个目瞪口呆,就连早已在心里暗暗做好应战准备的文震孟,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自从圣旨下达这几日来,温大人和文大人,这二人的新仇旧恨早已成了朝廷中最热门的话题谈资,就连不解旧事的新晋官员们也都囫囵知晓了个大概。而如今二人相见,却是这样一般和谐气氛,这首辅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是不计前嫌的有意修好,还是遮掩在阴谋算计之前的表面文章?阁臣们在暗松口气的同时,不消怎么疑惑,便各自将观点转向了后者。无论如何,一时平静总比剑拔弩张让人安心,尽管平静过后,定将迎来一场不见血光,却旷日持久的战争。
但之后几日的事情,却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温体仁拟写票旨,竟然次次都会询问文震孟的意见。文震孟起初还面露疑惑,几次之后,也便开始大方的畅言己见,而温体仁竟也都虚心接受。阁臣们虽是口中不言,但首辅大人的态度让他们脑袋里都打满了问号,有时甚至都要生出这样的错觉——这二人的关系,或是并不像传言的那么糟糕。
但有一名叫何吾驺的阁臣,对此事却一刻也不曾乐观。眼前这个温体仁,那可是手段利似剑,心机深似海,曾经空手扳倒前首辅周延儒的人物。二人如何深结了宿怨,这几年来何吾驺是亲眼所见的,而如今温体仁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让他产生什么错觉,反而在看到那厢你问我答,其乐融融的模样时,不禁觉得一阵阴风习习,直教人不寒而栗——这由首辅大人温体仁一手打造的诡异局面,背后不知将会是怎样一番难以窥测的算计……
“都言首辅奸诈,可如今看来温公却是这般虚怀若谷,谦逊礼让,可见人言皆虚。”一日下朝,文震孟对同僚何吾驺说道。何吾驺听了,并未过多回应,且行一段路后,但见四周无人,便将文震孟扯到一边正色说道:
“文大人切勿掉以轻心,首辅大人心机深不可测,被他算计吃了暗亏的人多如牛毛,文大人莫要被表面和气所蒙蔽,对此人,不可不防啊!”
“哎~何大人多虑了,”文震孟对何吾驺的提醒并不以为然,“就算他有算计之心,如今的和气也并无坏处嘛。况且依本官之见,温大人并非是那龌龊之人。”
何吾驺闻言一愣,随即叹了口气,摇摇头。此人这把年纪,竟还是如此毫无城府。“无论如何,文大人还是小心为是。”何吾驺拱手说道
“好,何大人好意,文某心领了。”文震孟也拱拱手,朗然一笑。
何吾驺猜的一点没错。这令人不解的相安无事,仅仅持续了不足半月。
“这道票旨是谁所拟?”首辅席上,温体仁端详着一张薄纸,眉头紧锁。
次辅钱士升闻言,上前来看,却见几行小楷末尾,明明写着文震孟三字。他疑惑的瞄了眼温体仁,还是开口回道:“此封票旨为文大人所拟。”
“嗯……”温体仁一抿嘴,点了点头,随即走下首辅席,来到文震孟面前微微一笑:“文大人,此处内容似有不妥,可否删去?”
一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令内阁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晰。几阁臣稍稍抬起眼,偷偷看向那厢温文二人。文震孟接过票旨着眼一看,这原是一封对撤销内官监军奏折的批复。他将温体仁所指之处前后仔细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文某并不觉此处有何不妥,自以为无需修改。”
听文震孟如此对答,次辅席上的钱士升执笔之手微微一僵。虽说文震孟资历不浅,但毕竟顺位有别,面对首辅大人的意见又怎能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绝?他也抬头看去,只见温体仁不急也不恼,仍是彬彬有礼的笑道:“文大人不妨再多作考虑,这样的票旨呈上去,怕是会让皇上怪罪文大人处理政事少经验,欠思量啊。”
文震孟闻言挑起眉毛,眼睛一瞪,好似铜铃。“皇上既是特简文某入阁,必是信任文某的能力。此封票旨已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拟成,句句皆合法理,又何须再改!”
不知被温体仁的话触着了哪根神经,这一席回话,文震孟说得比刚才更加声高气壮,语气甚是坚决。而温体仁听了文震孟的回答,不但不生气,反而难以捉摸的一笑。“文大人既然执意不改,温某也别无他法。只是凡事需按规矩行事,文大人莫要见怪。”说着,便向旁座借笔,于票旨上一扫,将适才二人争议之处直接抹了去。
这于众目睽睽下的一抹,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令文震孟一下子颜面扫地,难堪到了极点。这文震孟本就是一副刚直性子,又自视甚高,哪受得起如此轻慢。“温体仁!”文震孟猛的拍案而起,怒目圆睁,伸手直指着激怒了自己的温首辅,“你你你……你怎么做得出!”
而温体仁却仍不改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微微欠身道:“文大人见谅,票拟非寻常之事,温某实不敢徇私。拟定不当便需修改,否则万一误了事,一来有损国家社稷,二来朝廷上下都说是内阁失了职,岂不是要拖累了其他阁臣?”
尽管那厢语气和缓,看似是好言相劝,但在文震孟听来却如针刺一般逆耳。误国事,损社稷,累同僚……一席话非但没能化解他的怒气,反而令他气血瞬间上涌,面皮都涨成了猪肝色。“你……!”文震孟一口气憋在喉中,却又不知如何还嘴,一怒之下只得抄起案上一叠奏折,泄愤一样的向温体仁用力掷去。奏折哗啦啦散落在温体仁面前,文震孟哼了一声,狠狠一甩袍袖,负气离去。
看着地上散落的奏折,温体仁既不惊诧,也不恼怒,只是隐隐一丝冷笑,转身回去了首辅席。“无事无事,大家各自忙吧。”钱士升连忙出来圆场,手在空中不断摆着,好似要挥散这尴尬的气氛。这一日终还是来了。角落里的何吾驺望望文震孟离去的门口,又看看一手策划了这场闹剧的温首辅,不知为何,胸中竟默默然生出了一抹心酸。
乾清宫中。
“文震孟怎么了?”
禀完了要事,王承恩话题一转,与崇祯提起了文震孟这个名字。
“回皇上,传言文大人入阁这些日子来,仗着皇上特简恩典,比过去更加桀骜不恭,目中无人。不但无视首次顺位,还常常对同僚出言不逊,就连别人拟的票旨,都要横加干涉。”王承恩欠着身说道。
“传言多有夸大,不足取信。”崇祯低头看着奏折,显然对此并不愿多做理会。
“呃……”王承恩顿了一顿,吞吞吐吐的说,“传言或有不真,但有一事,却是次辅钱大人亲口告知奴婢的。”
“何事?”崇祯微微一挑眼,看向案前的王承恩。
“说是一日文大人拟票有误,同僚提醒其修改,他不但不改,反而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争执不过,还将一叠奏折用力掷向他人,好在人家躲闪得快,不然怕是就要破相了。”
“真有此事?”崇祯剑眉一蹙,半信半疑。
“钱大人亲口所言,应是不错。”王承恩答着,头压得更低了。
听着王承恩的话,站在一旁的夕照忽生几分疑惑。照理说这内阁里,与文大人矛盾最深的应是非首辅莫属了,有什么冲突,好像也该发生在温文二人之间。但这话里话外,大事小情,却没有一处提到首辅的名字。虽说也并非是有违情理,但细想起来,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异样。
崇祯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听王承恩说完,崇祯想了想,问道:“那险些被伤到的阁臣,可知是谁?”
“这……钱大人未提及姓名,奴婢也不知晓。”
“嗯……”崇祯一脸严肃的靠上椅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才对王承恩发话:“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王承恩偷瞄了眼皇上,一鞠躬,应声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