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温府中,病榻上的温体仁猛然坐起身,一把推开端着药的小厮,直盯向来报信的门客。小厮赶紧稳了手腕,好歹没让药洒出多少,门客俯身一揖,又重复了一边刚才令首辅大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文震孟入阁了!”
短短六字,不可能再有其他含义。温体仁瞪大眼睛,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他未出席廷试,如何能入得了阁?”
“听说是皇上将他招至乾清宫面谈,特简其入阁的。开始时文震孟尚还借病推辞,但禁不住皇上不断温言相劝,终还是应允了。”年轻的门客青衣青帽,一袭斯文书生打扮,但言谈神色间俨然已是一副新晋政客的模样。温体仁闻言,眉头紧蹙,脸色渐渐阴了下来,本已病得蜡黄的面皮又蒙上了一抹灰色。片刻后,他短叹一声,一咬牙,掀了被子,起身下床,对身边小厮道:
“将朝服取来。”
“大人,您这身子还未痊愈啊!”门客一惊,连忙阻拦。
“不妨事。”温体仁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但话音未落,却又咳咳的不停咳嗽起来。
门客走上前为温体仁抚背,一边抚,一边劝说:“大人且稍安勿躁,就算马上去面见皇上,怕也是无济于事了。如今木已成舟,唯今之计只有等待时机,从长计议。”
木已成舟的状况温体仁当然明了。而皇上为何如此迫切的想要文震孟入阁,不消多想,也能猜出来九分。一路走到首辅的位置,趟过无数次交锋,区区文震孟本不足惧;但皇上原来远没有表面上那么信任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却如同身后阴风,一阵一阵直教人脊背发寒,坐立难安。的确,就算现在去面见皇上,也改变不了这块顽固不化的大石已经端坐阁臣之位的事实,但若在这样的事态面前无所作为,温体仁本能的感觉到,今后的首辅之路,定将会是一片荆棘。
门客见他不答话,也不再急着穿衣,便将披着一半朝服、勉强忍住咳嗽的温大人又扶回了床边。温体仁顺势坐在床上,任凭小厮为他去了朝服,盖好被子,一边低着眼,紧着眉,心里上上下下,默默计算了起来。
文震孟终于入阁了。尽管此事早有预兆,但特简旨意一下,朝中众臣们还是纷纷嗟讶不已。温体仁首辅之位还没坐热,皇上便手指一勾,别有用心的在内阁中为其树起一敌;本以为那场首辅之争的结末,是以温体仁的大获全胜告终,但早先谁也未能察觉出的皇上的不甚信任,却令这骄人战果顿时失了光彩。圣意难测,曾经年轻气盛的皇上居然也开始略显生疏的玩起了权术,这让被温体仁的风光煽动起的那一颗颗野心不知觉间也暗暗收敛了下去,悄然退回了原先的阴影之中。
但夕照知道,皇上一直以来,从未完全信任过这些朝臣,或许,皇上根本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包括夕照自己。有时候,皇上会很乐意与自己谈论一些事情,或是寻常琐事,或是国家大事,尽管自己只懂倾听,并不能给出什么有意义的建议。但有时却事事讳莫如深,不愿多言一句,甚至不愿多做一个表情。皇上的心思的确难以琢磨,哪怕是自己这个已经跟随皇上四年多的仆从。但经过那过去种种,至少有一点夕照可以确定,皇上对于自己,应是比大多数朝臣,比如温体仁,要信任得多。
另一边的司礼监中,曾与温体仁同谋共计的王承恩,此时同样也感到后颈一丝凉意。就算早猜到了这结果,皇上此作此为,仍是让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唉……”饭桌上,王承恩放下酒盏,长长叹了一声。
“事情果如公公所料,公公又为何而叹?”李全一边浅浅笑着,一边示意周喜为王承恩满上了酒。
“唉,一言难尽。”王承恩摇摇头,看似不愿多言。李全也不多问,便笑了笑说道:“事已至此,公公也别多思费神了。温大人不能顺风顺水,于咱们也并非坏事。”说着,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王承恩面前的碟中,口中转了话题,“话说那腐儒入阁,可给公公送了什么好礼?”
“好礼?”王承恩眼一挑,哼了一声,“别说送礼,司礼监这边他连招呼还没打过一下。”
“没送?”李全一脸疑惑,“他入阁也有一些时日了吧?新入阁上名帖送入阁礼,这可是宫廷旧规,他岂能不知?”
“那老小子脑筋是石头做的,能指望他懂什么往来之道。”王承恩撇撇嘴,“反正杂家也不缺那几两银子,罢了。”
李全放下筷子,略略思考,说道:“虽说公公不缺银子,但这入阁礼却不只是银子的问题。如今首辅大人也不甚得志,公公何不就此拉拢一下文震孟,也省得此人参弹别人时拗筋发作,也把公公捎了进去。”
“要杂家主动向那老小子示好?不可能。”王承恩翻了个白眼,断然拒绝。
“哎~这也是为了公公好不是。”李全笑笑,不急不火,温言相劝道,“当年那文震孟的执拗脾气是怎么给朝廷搅合得乌七八糟,公公也是见了的。公公身上的抹黑弹劾,自然是越少越好,如今低一低姿态,也是为了将来省些心力,公公您说呢?”
王承恩皱皱眉,心里权衡着李全的话,面色十分不快。半晌,他才呼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李全见王承恩算是允了,便伸手招呼周喜过来。周喜忙凑上前,低下身,听着李全吩咐道:“回头你去一趟文大人府上,就说……记得了?”几句耳语听罢,周喜眉眼一展,机灵灵一笑,欠身拜道:“二位公公放心,小人定会把事办好。”
“周公公稍歇,小的这就去唤我家主人。”
文震孟府上,周喜在厅堂中落下座。小厮为周喜上了茶,便一掀门帘,进后堂去了。
厅堂中静静的,从窗外偶尔会传来些许鸟鸣。周喜闲来无事,着眼四下打量,只见这厅堂着实低矮简陋。廊柱漆面片片斑驳,木质的桌椅上随处可见干裂的细纹,房间中没有什么陈列摆设,只在屋角处有几盆兰草,旁边堆了大大小小好些个书箱。周喜呷了口茶,只觉茶水淡而无味,皱皱眉,便又将茶盏放了下来。杯底轻磕桌面,噶哒一声低响,正在这时,门帘一掀,小厮从后堂回来了。
“我家主人问周公公是何事造访?”小厮眉清目秀,年纪不大,看似十三四岁的样子。
“司礼监王公公有话想当面带给文大人,有劳小兄弟再通报一声。”周喜微微笑着,话说得彬彬有礼。
“知道了。”说着,小厮又进了后堂。没过多会,门帘又掀开,仍是小厮一个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我家主人正在读书,说有什么话让我传达就好。”小厮眨眨眼,说的一脸坦然。
这孩子怕是没觉得自己传的话有何不妥,但周喜这厢听罢,心里却不由升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没想到这个文震孟竟是这般高傲,他不露面,那李公公教的话,到底说是不说?若是王公公亲自前来,遭到如此无礼对待,定是会拂袖而去的吧。但自己不过是个传话的,怎么说,也没有资格替王公公拂袖。于是他便又重展笑颜,对小厮说道:
“也好,那请小兄弟帮忙转达一下,司礼监王承恩王公公素来敬重正人君子,对文大人也是仰慕多年。我家公公有意与文大人循旧例往来相交,若得文大人应允,则今后外廷所做所言,内廷定当奉命行事。”
小厮领了话,行了礼,便又入了内堂。过了一会,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屋后传来,周喜一喜,想是文震孟亲自出来见客,掸掸衣襟,刚要起身相迎,却听这脚步声忽然止在了门帘背后。一阵说话声从帘后响起,声音略显苍老低沉,但那言语听起来却是无比的尖酸刺耳,令周喜一语听毕,脸从发际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堂中之客请回罢。穷尽内官之能,不过将我贬出内阁罢了,这阁臣,倒是不做才干净;而本官平生行得正,坐得端,若循了旧例,入了名帖,此般耻辱却要如何洗去!回去转告你家公公,敬慕之意本官心领,往来之请恕难从命!文秋,送客!”
啪啦!
司礼监中,王承恩将手中的青花茶盏猛地摔在地上。杯体碎成了好几块,茶盏盖子在地上弹了几弹,一直滚到桌子底下,才噶啦啦啦的停了下来;茶水从碎片下面缓缓流散开,屋里众人被这一声爆裂,连同王公公几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你这蠢材是怎么办事的!”李全一瞪眼,高声呵斥周喜道。周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鸡啄米一样的磕头,一边带着哭腔喊着:“公公恕罪,公公恕罪!”李全忙又起身向王承恩作个长揖,道:“公公消消气,小人办事不力,甘受处罚!”
这厢王承恩憋着一腔愤怒,脸色由紫转青,又由青转白,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不关你们的事。”王承恩眯着眼,挤着眉,一脸阴狠的表情恶如罗刹,“这个不识好歹的老王八蛋,仗着皇上特简,屁股撅上天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好,那杂家就如他所愿,给他沉在一池子罚酒里沤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