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周喜在夕照房中,听夕照讲着今日南书房中这骇人的一幕。
“然后,过了半个时辰,几个人都到了。首辅大人刚来时还不知为何传唤自己,待到陈大人把事情一说,姚大人他们又证实了确有此事,首辅大人便一下子瘫了下去,哑口无言,一脸冷汗,根本动弹不得。”夕照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眉飞色舞的讲道。
“皇上当时有没有下旨惩处他?”周喜又问道。
“那倒是没有。”夕照说着,将一粒瓜子送进口中,“皇上没说什么,就让他们都退下了。但是看得出,皇上这次确是怒气难平,心情极为糟糕。”
“啧啧,这真是现世报啊。”周喜咂咂嘴,摇摇头。
“什么意思?”夕照不解。
“听你说这情形,简直和当年周大人告密袁督师时一模一样啊。”周喜也拿起瓜子,嗑了起来。
“哎?告密?”夕照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也许是凌迟之刑太过震撼,也许是五日禁闭的影响实在深刻,在这宫里被卷入的第一件大事,始终在夕照心中占有特别的地位。
“你不知道?”周喜眨眨眼,有些惊讶,“你可知当年皇上犹豫了那么久,为何却在一夜之间就为袁督师下了重刑?”
的确,那时候在皇上的犹豫与决断之间,夕照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而日子过了许久,仍未找出答案。“到底是为什么?”
“嗯。”周喜将手中的瓜子皮扔下,掸掸手道,“那几乎就是今日之事的翻版,周大人与兵部给事中许誉卿许大人一同来到南书房,也向皇上告发了袁督师说过的一句颇为惊人的话。当时平台召对,袁督师不是夸下海口五年平辽吗,召对之后许大人便去向其请教平辽之策,结果袁督师却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夕照急忙追问。
“哼哼。”周喜煞有介事的撇撇嘴,“聊慰上意。”
原来如此。多年前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夕照眉目一展,忽然之间只觉胸中豁然开朗起来。皇上对袁督师如何,夕照心里是清楚的。千刀万剐的确残酷,但这四个字,怕也是在皇上心上狠狠的剐了一刀。
“哎,皇上曾经那么信任袁督师,也曾那么信任周大人,这两人却用如此不堪的态度回报皇上。别说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就算是我这一介小民,也定是要伤透了心。”
周喜叹了口气,说道。
几天后,周延儒上疏请辞。崇祯只批了一个准字,没有做任何挽留。
按照顺位,当了几年次辅的温体仁终于如愿以偿的坐上了首辅的位子。无人不知这场风波的幕后黑手是谁,但又无人能一口咬定,这位幕后黑手到底是在哪个节骨眼上动了手脚。一切都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直到温大人正式成为内阁首辅大臣的那一刻,身家依然清白的犹如一张白纸。
“恭喜公公,贺喜公公!”李全刚一进门,便拱着手,朝王承恩道喜。
“哎~杂家何喜之有。”王承恩淡定笑笑,摆摆手,“该庆贺的是温大人,杂家只不过是略微帮了帮忙而已。”
“哦?这么说,公公没盼着周大人下台?”李全眼睛一眯,似笑非笑的打趣道。
“哼,你小子。就要显得你机灵。”王承恩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挑,眼中幽幽然闪过一丝凶光,“这下子事情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就差一件收尾小事,该是时候了。”
而此时的夕照,心中正在唏嘘。作为深受皇上信赖的首辅大臣,曾经风光至极的周延儒,不过短短几年,就一落成了庶民。而早先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温体仁,却脚踏人梯,筋斗三番,几年中竟一跃登上了这个第一朝臣的位置。几日之间,夕照眼见着一批官员新罪旧过一齐被扯出,或调离,或解职,或发配,一片愁云惨雾;而另有一批官员又莫名的成了朝廷功臣,个个升官进爵,赏金加俸,人人春风得意,满面红光。夕照注视这一切,忽觉一阵深深的惧意从背后袭来,后颈到腰眼,所及之处均是一片寒毛直竖。原来自己一直站在这样一渊深潭岸边,平日里水面上不过是缓流微波,待到物是人非时才蓦然发觉,那曾经的缓流下面掩藏的,不知该是何等汹涌的暗涛。
这就是朝廷吗……父亲,这就是你报效一生,并期待着儿子继续投身其中的朝廷吗?如此看来,家道中落或许并非完全是坏事,至少这渊深潭,绝不是儿子想要涉足的地方。
夕照正兀自感叹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之后,只见乾清宫的传令太监就站在门外,谦恭的欠着身,眼却向上挑着,略带一丝异样的目光,直直打在夕照脸上。
“张公公,皇上有请。”
“张公公到。”
传令太监禀了一声,便忙不迭退下了。“给皇上请安。”夕照行了礼,站起身来,却见崇祯只低着头批奏折,看也不看自己。房中的宫女太监一个个敛气屏声,气氛颇有几分诡异。
“此番周延儒辞官,你有何感想啊。”片刻,崇祯开口问道。
“呃……”皇上劈头便问此事,又加上房中这难以名状的空气,夕照一时之间找不出合适的回答。于是略略思考,答道:“呃……周大人虽为国家栋梁,但大不敬之罪不可轻恕,纵是能臣,亦应重罚。”
“哼哼。”崇祯冷笑一声,这令夕照心中一颤。只见崇祯微微抬头,脸上每一寸皮肤都紧绷着,不带一丝表情。“他道朕是羲皇上人,其实你的想法也和他也并无二致吧。”
夕照倒抽一口冷气,小心对道:“皇上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哈,如此轻易便骗得朕的信任,你心中定是得意之极了。”崇祯淡淡看着案前的夕照,口中言语却并不令人轻松。“朕曾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你说可以相信你,朕便真当你作心腹之人,却哪知是朕瞎了眼,识错人,误信了奸人同党!”
崇祯说着说着,语气突然如尖刀般锋利起来。他猛扬起头,剑眉横立,星目圆睁,一甩手将朱批毛笔啪的摔在地上,笔杆应声裂开,在青石砖上溅出点点朱红。
夕照大惊,脸色刹那间一片煞白,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皇上是听了何人妄言,德秀冤枉啊!”
“冤枉?”崇祯眼睛一眯,深出一口浊气,“你与周延儒交往甚密,曾多次收受周延儒贿赂,帮他暗通宫务,扣押奏折,虚言乱政,颠倒是非。事事皆有人证,你可还有话说!”
夕照听了,心骤然一沉。不管是何人所言,皇上终于还是知道了。而究竟是何人,也并不难揣测一二——多半就是周喜所说的事情,应验了。夕照张张嘴,忽然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辩解,这些罪状虽有夸张,却是件件属实,让人想要申辩,却发现几乎无法反驳。夕照只得默默跪着,拼命想着如何才能让皇上平息下这怒气。狡辩?否认?推卸责任?除了这些垂死挣扎的招数,夕照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方法。
——况且,皇上怒我骗了他,又怎能再用欺骗为自己开脱……
崇祯见夕照不说话,眉心蹙起,眼中掠过一抹冷灰。“你可认罪?”崇祯又问了一遍,声音却变得沉闷起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无论是王承恩的嫉恨,要是自己造的孽债。果然是老姜毒辣,手段高超,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这新仇叠上对首辅的旧恨,事情恐怕已是难以挽回。“小人认罪。求皇上从轻发落。”夕照认命的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崇祯见此,长叹一声,闭了眼,眉头越蹙越深。
“将张德秀拉出去,打二十大板,贬回直殿监。”崇祯别过头去,冷冷地说,“哪来的,回哪去吧。”
旁边候着的太监领旨,一人一边,将夕照架起来,向门外拖去。夕照无力的任凭他们拖着,心中又怕,又悔,又悲。怕的是即深陷的万劫不复之境;悔的是当初一次次贪婪无知终酿苦果;悲的是这份潦草结束、再难续写的短命的主仆之缘。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能如此真切的看到皇上了吧。夕照心里这样想着,幽幽抬眼看去,却见对面皇上的眼中,竟也满是黯然。
明明是正午,天色却昏黄得有如日落西山。阵阵阴风卷着潮气扑面,怕是暴雨将至。
总以为自己不过是立于潭边,却在不知不觉中,衣襟早已湿透。从弹劾周延儒,到王志道反击,从周首辅下野,到自己的此番劫难,那厢到底从哪一步就开始了计算?想也想不透,如今的夕照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懂了一些梁颐当年的教诲。但一夕之间,已是天翻地覆,先前的位置,皇上的信任,一切烟消云散尽,就算懂了,也为时已晚。过路的太监们投来的目光,或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竟没有一人向夕照施舍哪怕一点点同情。皇宫太复杂,自己又太单纯,也许自己本就不该对这皇宫太过留恋,也许停留的时限,早就过了。夕照被人押着趴在条凳上,哀哀然闭上双眼,似乎这样便能将这宫里的红墙黄瓦,这几年间的人人事事一齐隔绝出心外,再也不会想念。
啪!一板下去,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刺穿胸口直钻上头,夕照脑袋嗡的一声,一口气哽在喉中,几乎阻断了呼吸。好容易将气息顺开,却突如其来,又是一板剧痛。夕照瞬间满脸冷汗,咬着牙,双手紧抠着凳腿,在粗糙的木头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
忍。忍。忍过了就离开宫里,结束这一切。
几板下去,夕照痛得近乎晕厥,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恍惚间,忽听旁边有人叫喊。
“别打了别打了!皇上说不让打了!”
“那人怎么办?”
“皇上说了,哪来回哪去,就给他抬到东南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