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宫中众人所知,崇祯并没有处罚祖大寿守城不力,反而委任他继续镇守锦州,似乎并未对祖大寿的忠心作半点怀疑。虽然那封表忠密信言语算是真挚,但夕照仍然觉得,皇上的决定和当初严惩袁督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多或少,是有那么一点后悔吧。
不过,就算是祖大寿挑起了崇祯心里尘封许久的悔意,这悔意也定不会持续太久——不出两月,孔有德、耿仲明便带兵叛乱,攻陷了山东登州。这二人,正是被袁崇焕擅杀的毛文龙毛总兵的部下。毛文龙死于非命,继任者难以服众,这一反,无疑令本已内忧外患大明江山雪上加霜。
“高起潜可已启程?”刚下早朝,一出皇极殿,崇祯便问道。
“回皇上,高起潜昨日已启程前往山东。”王承恩一边恭敬作答。
“嗯,好。”崇祯点点头,登上龙辇,坐定,“希望他能尽督军之责,为朕平息下这场叛乱。”
王承恩敬拜称是,随后便站去了龙辇侧方。看着随风轻摆的金黄丝绦,王承恩暗暗觉得,皇上与以前相比似乎有了不小变化。继位之初,刚刚整治了魏忠贤,那时候的皇上对宦官议政极度敏感,也极度反感。其他各监或掌饮食,或掌衣冠,闭口不说则是,而身在司礼监的宦官们,天天与奏折打交道,只得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说多一句,惹了议政嫌疑,一不小心便引火上身。而近年来议政之限已然不复存在,如今甚至委派宦官去做监军,皇上的转变让王承恩惊讶之余,也暗自庆幸。毕竟,皇上愿意启用宦官之力,对他而言当然是好事。而更值得庆幸的是,委派出京的宦官竟是那个死对头高起潜,宫中没有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搅合,少了一块心病的王承恩自然是满眼天清地爽,砖石生花。
夕照对于高起潜并不怎么了解。自从多年前二福那事之后,高起潜便和自己没有了什么交集。平日里,来向皇上禀报国事的大多是王公公,偶尔的,也能见到高起潜的身影,而二人一般不会同时出现。夕照对高起潜了解的全部,几乎只有王高二人不和这一件事。不过若说这一件,在宫里可谓人人心知肚明,只是人人心照不宣。夕照日日陪在南书房,就算没听别人讲过,但见二人话里话外对对方的不屑,也便不难窥探一二。
“皇上为何要派高公公出京监军?”夕照陪着皇上在御花园里散步,一边走,一边问道。
“嗯?”崇祯微一侧头,“因为亲信之中,只有他懂些军事。”
“德秀的意思是,皇上不相信那些剿叛官员们么?”
这样的谈话,近日常常出现在夕照和皇上之间。崇祯的转变在夕照这里也有了应验——他似乎已不再禁止夕照过问政事了。
“也算是吧。”崇祯背着手,在卵石小路上缓缓踱着步子,语气平淡,“朕只是不想再像大凌河时那般被动。”
夕照闻言,也不再深问,只是走在皇上的侧后方,与皇上聆听着同样的雀鸣,观赏着同样的风景。只是陪皇上散心而已,夕照对朝政并不懂太多,也不想懂太多。皇上若倾诉,夕照便倾听;皇上若缄口不言,夕照也乐意不去深入这潭看不清、辨不明的浑水。
“高公公走了,王公公应该会很高兴。”走完卵石路时,夕照随口说道。
“这也是原因之一。”崇祯说着,停下来,仰头看看身边的松柏,“二人均过于强势,互不相让,再这么针锋相对下去,只怕将来会不可收拾。损了哪方,都是朕不愿看到的结果。”
“嗯……”夕照略略考虑,小心的开口道,“恕德秀直言,少了这个劲敌,万一王公公势力过分膨胀……?”
“不是还有你吗。”崇祯对夕照笑了笑,便不再多言,转身慢慢向御花园门口走去。
还有我……?夕照愣了一下,又连忙跟了上去。皇上也许有皇上的打算,只是我怎能和王公公他们相比呢。夕照边走边想着,却忽然发觉皇上行走之间有些异样,手脚不太自然,步子比平日也缓慢了许多。
“皇上可是累了?”夕照关切的问道。
“嗯?呃……嗯。”崇祯含混的答道。
“自从孔有德叛乱,弹劾周延儒的折子更多了啊。”
崇祯翻着刚刚送上来的一叠奏折,若有所思的说。
“是。这叛乱和首辅大人不可说没有关系。当初是首辅大人保荐了孙元化,自毛总兵亡故,皮岛兵变之后,又是孙元化接收重用皮岛叛将孔有德等人,如今孔有德反,孙元化没能抵挡叛军,守住登州,这种种事端自然会予以言官们口实。”王承恩说着,又将一叠奏折摆上了崇祯面前的桌案。
崇祯微一皱眉,拿起最上的一本奏折,草草看去,但见这第一本便是弹劾周延儒的折子。
“言官们过激了,如今之乱并非是周卿所能预知的。”
“虽说如此,但有折上奏,道孔有德叛乱乃是孙元化指使,而促成此难堪局面的元凶则是推举孙元化的首辅大人……”
“一派胡言!”崇祯将手中奏折啪的一合,剑眉一挑,十分不悦,“这是何人所奏?”
“回皇上,是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王承恩小声答。
“余应桂……又是他,屡次肆意诬陷内阁首辅,居心叵测。传朕旨意,将其降职三级,以示惩戒。”崇祯闷声说道,也不抬头,挥挥手示意王承恩退下,然后重新拿起奏折,继续翻看起来。
王承恩行了礼,依旨告退。余光瞥见王承恩离开,崇祯神情一松,放下奏折,长叹了一声。
“看来皇上,还是相信首辅大人的?”夕照见崇祯似乎心有纠结,便在一旁说道。
“朕只是相信叛乱与他无关。”崇祯靠上椅背,揉揉眉心,一脸疲惫,“但王承恩之言也有道理。孙元化用人不当,又剿叛不力,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如今事已至此,保举孙元化的周卿虽无责,但却并非无过。身为内阁首辅,如此这般广受弹劾,于朝政,于人心,均非益事啊。”
说着,崇祯站起身来,正欲活动一下筋骨,却不想被座椅扶手挂住衣裙,撕拉一声,龙袍被扯出一个裂口。
南书房中气氛瞬时尴尬起来。一边的宫女们屏了气,低着头,不敢作声。崇祯面露窘色,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夕照见此,连忙上前查看,只见裂口处似乎早有磨损,布料已然稀薄,而再细看去,竟发现皇上的龙袍上居然有好几处不明显的补丁。
“皇上……”夕照抬起头看向崇祯,“这是……”
“嗯……”崇祯不自然的笑笑,脸颊微微泛红,“前日在御花园散步时便发现此处破了,这两日忙于政事,还没来得及补。”说着,将破损处向外袍下面塞了塞,“早叫皇后补上便好,也不致扯出这么大的口子。”
“嗯……那皇上且先换下?”
“好。”
崇祯又拽拽衣襟,将袍下整理停当,小步慢慢走去了西暖阁。到了西暖阁,夕照快走几步上前,从柜中取出备好的另一套龙袍,拿在手上抖开,蓦然发现,这一套上竟也有了几处补丁。
“皇上……”看着崇祯平静如常的面庞,夕照心里很不是滋味。
“嗯?”崇祯将身上的衣服件件解下,搭在一边罗汉床围上,微微转头看向夕照。
“嗯,没事。”夕照抿抿嘴,把话咽下,佯作无事般舒展开笑颜,举起手中的长袍为崇祯穿上,“皇上暂且换上这件,改日德秀去教尚衣监再置一套来。”
“哎,不妨事,补补还能穿。”崇祯伸开手臂,等夕照为腰间的带子打结,“再置一套,又劳民伤财。留些人力财力去平叛吧。”
夕照闻言手上一顿,仰起脸,目光正落在崇祯尖削的下颌上。看看皇上的清瘦疲惫的面容,又看看早已破旧斑驳的内袍,夕照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楚,汹涌澎湃难以抑制。每日在龙案上的奏折堆里打着嘴仗,你争我斗的朝臣们,可曾有人体谅过皇上的辛劳?农民军也好,叛乱军也罢,在满心满念着皇帝的不是,口口声声要推翻朱家王朝的时候,又可曾体味过皇上的苦衷?夕照想,如果他们能像自己一样陪上皇上两年,看着这位身穿旧衣,眉头紧锁,每日理政至三更的君王,或多或少,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悔过。
当晚,夕照从小柜的夹层中取出那张从周延儒那得到的四百两银票,打开看看,又折好,仔细收在了衣服里。
“哎哟,您是都知监张公公吧?久仰久仰。来来,您请上座。”
尚衣监里,夕照刚报上张德秀的名字,管事太监脸上便一下子笑容满溢,谦恭的将他请至屋内。
“您认得我?”夕照有些意外。
“看您说的,皇上面前的新晋红人,这宫里谁不知道您呀。”管事太监笑得甚是谄媚。
果然今非昔比了。就像周喜当年说的,近了皇上的身,一切都不一样了。夕照便不推辞,径直坐了上座,端起小太监刚送上来的茶,吹了吹,抿了一口。“今日张公公驾临,有何贵干哪?”管事太监示意小太监退下,也在旁边陪笑着落了座。
“皇上想置身龙袍,特叫我来传口谕的。”说着,夕照将怀中的银票取出,压在桌上,往前一推。
“哎哟,这可是大事,小人马上去办。”管事太监听到皇上二字,连忙正神敛色,将银票拿起,着眼一看,却又松了眉目,为难的笑笑,“给皇上置龙袍,这四百两……不太够啊……”
“皇上有旨,如今正值非常时期,内忧外患,国困民穷,所以一切从简。不过虽说从简,外袍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只可在内袍上稍加俭朴,你可明白?”夕照不动声色,挑眼看向管事太监。
“唔……”管事太监犹豫的点了点头,低着眼睛,似在计算。
夕照见此,便从怀中又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嘎达两声脆响。
“这是……?”管事太监见了银子,嘴角一咧,两眼放光。
夕照手按着银锭,指尖点着桌子,不慌不忙的说:“你再仔细看看银票,可是正正好好四百两?”
管事太监又看了眼银票。“是四百两。”
“好。这两锭银子是犒劳你们的,拿了这银子,银票里这四百两,一钱不少,都要用在皇上的龙袍上,可记得了?”夕照似笑非笑,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管事太监。
“记得了,记得了。”管事太监赶紧鸡啄米似的点头。夕照嗯了一声,松了按着银子的手,又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尚衣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