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有何隐情,降金献城便是不忠,不忠之人便不可再续用。皇上切莫偏听祖大寿诡辩,以免来日大凌河之事重演。”
早朝过后,周延儒便来到南书房,呈上有关祖大寿以及大凌河失陷之事善后的票旨。而在周延儒离开许久之后,这句谏言依然在崇祯耳边余音不绝,字字清晰。周延儒以为此密信不足以取信,祖大寿必有二心,但在崇祯心里却迟迟做不下这个判断。以那少之又少的粮草坚守两月有余,祖大寿信中所描述的惨状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诚心要降,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但周延儒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祖大寿对大明,对自己,并没有那个宁死不降的何可纲忠心。
“你觉得,祖大寿是否可信?”崇祯低头翻着奏折,一边说。
除了夕照以外,房中并无他人。机会……?夕照略想了想,答道,“周大人通晓国事,见识卓绝,心思缜密,小人觉得周大人的意见应该可取。”
崇祯闻言愣了一愣,看看夕照。
美言得过分了吗……夕照尴尬的轻咳一声,连忙又接上话:“司礼监王公公每日处理奏折,对国事也是颇有见解,皇上何不多与他们商议……”
“哎……”崇祯浅笑一下,摇了摇头。夕照直觉这笑中,似有几分无奈。
“当初袁崇焕那事,你是为何教朕收回成命?”稍稍沉默后,崇祯问道。
过了这许久,为何旧事重提……而提了此问,又教人如何回答——总不能说皇上错吧。夕照面露难色,思前想后,斟酌着说道:“小人是觉得……嗯……袁督师虽有过错,亦有功劳……若是功过相抵,便罪不及凌迟……但、但是小人不懂那许多国家大事,断没有干涉政事的意思……只是……”
“只是?”崇祯眼一抬,目光落在夕照脸上。
“只是……”夕照也没想好只是后面该说些什么,混乱之间,便脱口而出:“只是凌迟之刑实在太可怕了……”
崇祯怔了一秒,不禁莞尔。应是绕过了险区吧,夕照见皇上笑了,也便安了心。
“功过相抵,罪不及磔……当初,不知有多少人劝朕收回成命,却怕是无人真正像你这样想。”崇祯合上奏折,随手放在一边。
“可小人记得,当初保袁督师的大人们,几乎人人都是这样说的呀。”夕照不解。
“不错。”崇祯说,“但不同的是,他们身处保袁派。”
身处保袁派?身处保袁派,力保袁督师,难道不对吗?
“德秀不懂……”夕照皱皱眉,小声说道。
崇祯温和的笑笑,站起身,走到窗边,幽幽看着窗外。夕照也随着停立在窗前,抬眼望去,只见层层汉白玉栏杆后的另一端,是冷冰冰紧闭着的乾清门。
“你可懂得,什么是党派。”崇祯问道。
“嗯……”夕照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若说不懂,身处皇宫,耳濡目染,怎会全然不懂,若说懂得,却又无法形容得出那究竟是何物。
崇祯见夕照不作答,微微一笑。
“党派,就是被利益拴在一处的人们。荣辱相连,唇亡齿寒,所以他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所说所做,多出于利,难出于心。”崇祯说着,语气静缓一如冬日的湖泊,“人人追名逐利,欲望便不断交错层叠,重重障于心口之间,以致于所说与所想渐行渐远,最终相隔成万水千山。”
崇祯顿了一顿,抬起手臂,指向窗外。
“乾清门处守卫那人,你可辨得清面貌?”
夕照定睛望去。乾清门本就不近,又有栏杆挡了视线,夕照探着头,仍看不清晰。
“回皇上,小人辨不清。”夕照收回目光,欠身道。
“朕也辨不清。”崇祯依然安静看着窗外,“既是辨不清,又教人如何相信。不可信之人,纵是满腹韬略,又有何意义。”
崇祯一席言语波澜不惊,好似无悲无喜,但在夕照听来却清清冷冷,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若是平时,夕照也许仍是一头雾水,但此时此刻,他却立即明白了皇上话中的含义。因为就在片刻之前,夕照刚刚为周首辅作了美言,不是出自内心,而是因为那热腾腾的四百两银子。
“那……皇上是认为,首辅大人和王公公,都不可信?”夕照试探着问道。
崇祯微一摇头,但却不知这摇头是对夕照此问,还是对这二人。夕照不敢再多话,只是静静陪着,两相无言。身着一袭华美黄袍,伫立在窗前沉默远望,崇祯的身影宛如困于樊篱中的灵兽,高高在上,尊贵至极,日日间接受人们朝奉,却人人远的面目模糊。何等尊贵,周身却只有一围红墙,和一片孤寂。夕照看着这样的皇上,心中一阵酸,一阵悔。酸的是朝臣万千,皇上却只得孤军奋战的无奈;悔的是财迷心窍,与万千朝臣同流合污的自己。夕照张张嘴,正想说点什么,崇祯却先松了神色,淡淡一笑:
“说这些也无用,无论如何,大明还是要仰仗他们。”说罢,转身便向龙案走去。
“皇上可以相信德秀。”
崇祯闻声回头,只见夕照毫不避讳的直直看着自己,眼中似有几分胆怯,但掩盖不住那几近满溢的坚决:
“德秀不才,无满腹韬略,也无武艺超群,但今后皇上若有问,德秀定当心无杂念,以诚相对,不求能解国事之忧,只愿为皇上稍稍宽心,尽德秀一份微薄之力。”
崇祯愣住,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颇感意外,随后却眉目一展,不禁笑了出声来。笑之不意,好似静水忽被落石惊扰;笑颜温舒,俊秀的脸庞有如水波绽放;笑声清朗,仿佛山泉叮咚流淌,久久不绝。难道说错了吗……见皇上未答先笑,夕照一脸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崇祯终于住了笑,安安然看着夕照,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朕相信你。”
夕照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浮上了笑意。虽然冒失,果然还是没有做错。夕照心里偷偷的想。因为皇上这样的笑容,至今为止,夕照还是第一次见到。
“张德秀是首辅那边的?”
司礼监王承恩房中,一个小眉小眼的太监正弯在王承恩旁边,低声说话。
“不错,听人探报,张德秀最近多次主动称赞周大人文才武略,见识非凡,此人以往并不和皇上谈论任何人,如今一反常态,估计是不会有错了。”
“哼,还文才武略。”王承恩从鼻子里闷哼一声,呷了口茶。“这老小子动作还挺快。”
“公公,您看……咱们是不是也拉拢一下张德秀?”小眼太监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不用。”王承恩摆摆手道,“他还太嫩,不能和梁颐相提并论,没准皇上哪天腻了,他就屁也不是了。”
“哦,”小眼太监忽又想起一桩事,“而且据说,祖大寿祖总兵投降献城之事,皇上也是问过了他,才法外开恩,宽容不罚。”
“哈?”王承恩眉一皱,眼一挑,满面疑云,“这周延儒可是主张重罚的,二人既是一条道上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小眼太监摇了摇头。王承恩端起茶杯,捋了捋茶盏盖,思忖半晌,方又颇有深意的开口道:“不管是唱的哪一出,为了除却后患,还是让皇上早点腻了为好。”
小眼太监一愣,好像又明白了什么,顺着王承恩的话端,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这日,夕照在路上走着,突然被一小太监叫住。
“哎哎哎,张公公,张公公!”
“何事?”这小太监看着面生,夕照想了一圈,也未能想出他为何识得自己。
“嘿嘿……张公公今天可是休息?”小太监笑嘻嘻的说。
“不错。”夕照点点头道。
“这便好,张公公随我来,”小太监眼睛笑得更弯了。“马公公有请。”
许久没来灰墙小院,一进门,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回想当年在这小院的角落里,为了逃出皇宫自告奋勇的那一次举手,如同昨日一般仍能清晰忆起当时的心境。不过夕照没有时间怀念太久,便被小太监催着,走到了正屋门前。
“张公公,请。”
推开正屋大门,便见马公公满面笑容的迎上前来。“张公公,张公公,好久不见,最近可好啊。”马公公朝夕照一拱手,那颗金牙在嘴角若隐若现。
“哎哟,这可担当不起,马公公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张德秀就好。”夕照忙自谦道。
“哎~那怎么行,谁不知道张公公现在在皇上面前那可是相当有分量,早已不比在直殿监那时,又怎能和过去同样称呼。”马公公一边殷切奉承着,一边伸手向前一让,“来,张公公里边请。”
一进里屋,只见八仙桌上早已备齐了一桌酒菜。马公公上前几步,先为夕照斟上了酒。
“哎哎马公公!莫要倒酒!”夕照见此,连忙阻止道。
马公公一怔,不明所以,拿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
“马公公有所不知,德秀一向不识酒香,别人是千杯不倒,德秀是一杯就醉。”夕照笑着,走上前去,压下马公公手中的酒壶,“好酒倒给德秀算是浪费了,还是留待爱酒之人来饮吧。”
“这是哪的话,俗话说无酒不成席,既是久别小聚,岂有不饮的道理。”马公公说着,绕过夕照压着酒壶的手,强将两杯斟满。
夕照推辞不得,想想也罢,便端起一杯,道:“既是盛情难却,德秀就满饮了此杯,且敬马公公当年对德秀之恩。”说完,夕照将酒盏压上嘴唇,一仰而尽。
“都是小事,都是小事。”马公公嘴角一咧,黑黄的面皮在脸颊上皱成深沟,抬手端起酒壶,又要再为夕照倒酒。夕照连忙收了酒盏,一手将酒壶推开:“只此一杯,实不能再饮。”说罢将酒盏放下,凳子拉开,两人相请着入了席。
“张公公果是不胜酒力。”
落座不久,夕照脸便红了上来。“那是自然,德秀哪会欺瞒公公。”夕照一笑,为马公公斟上了酒。“来,您喝。”
“好、好。”
“要说和马公公,还真是缘分不浅。”放下酒壶,夕照谦恭的说道,“当年一同身陷金军大营,幸亏公公相救,后又承蒙您赏识,调入了乾清宫。若非公公处处费心,德秀岂能有幸在皇上身边服侍。”
“哎~张公公过谦了。能去了皇上身边,还是张公公能力过人。”马公公呷了口酒,说道,“况且御前服侍的人多如牛毛,而皇上可是只带了张公公一人出宫。”
夕照笑着摆了摆手,马公公也笑,但这笑却很是造作,眉毛眼睛都夸张的挤成了一团。“听说祖总兵一事,皇上也是问过张公公,才做的决定?”
“问是问过。”马公公如何知晓?夕照心中意外,稍愣一秒,又马上接上了话,“但是德秀却不懂那许多,未能作答,皇上如何决断,实与德秀并无关系。”
“光是问过,就足以说明张公公如今在皇上心里非比寻常啊。”马公公又奉承道,“张公公既非司礼监人,却能被皇上询问国事,试问这宫里有几人能做到。看来今后梁颐梁公公的位置非张公公莫属啊。”
“马公公言过了。”充耳而来的奉承话让夕照有几分不快,但他脸上仍是气定神闲,笑颜相对,“皇上不过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怕是没那么多深意,且梁公公已故,都知监掌印之职已有他人接任,德秀尚是新人,岂能与资深前辈相比。”说着,夕照不等马公公再开口奉承,便自行转了话锋,“马公公今天找我来,可有什么事?”
“张公公果然敏锐过人,杂家确有一件小事,想劳张公公帮忙……”说着,马公公凑近夕照耳边低语一番,然后又起身,从身后抽屉中拿出一布包,展在桌上,推至夕照面前。
银子。夕照看着桌上白花花的一片,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果是世事无常,上次来灰墙小院时,还是携着银子送礼上贡,时隔两年不到,就乾坤颠倒,成了被送礼的一方。夕照轻叹一声,酝酿了一番,攒出一脸为难的样子,对旁边等候答复的马公公说:
“不是德秀不想帮您的忙,您说的事,德秀的确能力有限,实难做到。德秀不能欺瞒公公,既是达不成公公的期望,这银子就不能收下。”说着,夕照伸手将桌上的银子又推了回去。抬眼见马公公眉心一抽,似有不悦,便忙补上话道:“但公公放心,德秀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请再等一些时日,待德秀羽翼丰满,定会对公公之仕途有所裨益。”
离开灰墙小院不远,夕照揉揉笑得僵硬的脸颊,敛起神色,回眸淡淡一望。莫怪我虚言敷衍,马公公。若是几日之前,怕还好说,但如今,德秀已不是过去的德秀了。自从与皇上约定的那一刻起,德秀便已发誓不会再为这些身外之物所左右。哪怕食言,哪怕欺骗,哪怕负了所有人,定不会负了皇上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