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之后,日子一天天转暖。或是十万两银子起了成效,或是孙承宗守辽有方,陕西和辽东,这两件最令崇祯头痛的大事终于渐渐有了起色。农民军队伍一支支顺次归降,辽东的城池也在有条不紊的修筑,这让崇祯好歹宁息了一阵子。
“想当年未登基之时,事事小心谨慎,唯恐被阉党害了性命。自从平安继了皇位,本是庆幸不用再惶恐度日,却不曾想见,如今担负着百姓生死,国家存亡,远比自保艰难得多。”
坤宁宫里,崇祯放松臂膀,倚上楠木圈椅背,一边喃喃说着,双目微阖,一脸疲惫。旁边的周皇后端起宫女刚端上来的热茶,掀开茶盏盖子,樱唇半抿,轻轻吹散聚在杯口的一团热气,然后掩上盖子,稳稳放在崇祯手边。
“皇上日夜操劳,总算是有了成效,皇上该欣慰才是,怎么反而嗟叹起来。”周皇后柔声道。
夕照见过周皇后几次。她看起来大概与皇上差不多的年纪,身材纤弱瘦削,眉目端庄秀丽,虽贵为皇后,但日日衣着素淡,并不张扬,且对下人也是极好的。夕照刚刚调入都知监那时,曾跟着皇上来向周皇后问了一次安,周皇后赏了不少银子,又和善的叫夕照好生伺候皇上,之后每次见面,周皇后也都是笑脸相对。一来二去,对这位年轻的主母,夕照心里颇有几分好感。他候在门外,偷偷朝屋里看去,见周皇后站在崇祯身后,正为皇上捶着肩膀。夕照收回目光站好,只听屋中皇上继续说道。
“哎……区区十万两,不过是救急。但愿今年风调雨顺,叛军莫要再闹,也愿孙承宗镇辽得法,外虏莫再进犯,给大明国,也给朕一个喘息的时间。不然若再如此两相逼迫下来,朕真是无法可想了。”皇上话音低缓,似在耳语,又似自语,句句之间,仿佛都是叹息。
“皇上莫要悲观,”周皇后安慰道,“人言物极必反,秦地连旱多年,想来也该开始风调雨顺了。皇上对国事如此忧心操劳,老天看了,也不忍再为难下去的。”
“哎……但愿。”崇祯停了片刻,又说道,“想想还是过去好。只需忧心自身性命,只需操劳一家吃穿。现在想来,倒是那时日子逍遥。真想回到信王府,再做一回信王去。”
“皇上……何出此言。”捶肩声忽然停了,周皇后话语虽柔,却蓦然多出几分严肃,“皇上是大明国的天子,不可如此丧气。秦地百姓饱受战乱饥荒之苦,辽东也被皇太极虎视眈眈,皇上若一走了之,大明国该如何是好呢?”
“朕知道。”崇祯的答话显得无奈而无力,“不过说说而已,勿要当真。”
屋中一时静默。茶盏中热气再次聚集,薄薄的白雾从虚掩的茶杯盖下悄悄飘出。茶还热着,果然就平静不了太久。
“皇上、皇上——”
七月,京城正是烈日当头,酷暑难耐。王承恩顾不得脸颊上汗珠颗颗滚落,急匆匆的从司礼监赶往乾清宫。
一进南书房,王承恩嘴里喊着皇上,赶忙将手中一份折子呈上崇祯面前。夕照将折子接了来,刚刚呈给崇祯,而王承恩却不等崇祯打开阅览,便急急说道:
“神一魁又反了!此次乱寇人数竟有三十多万,杨总督那边怕是顶不住了!”
“什么!”崇祯一口气倒抽,凤目圆睁,呆愣一秒,连忙翻开奏折看去。只见奏折中小字密密麻麻,但内容却是只有王承恩说的那一句话。崇祯猛叹一声,将奏折往桌上一摔,站起身来,在屋中焦躁的走过来走过去。王承恩不敢多话,低弯着身子,扯起衣袖点点拭着脸上的汗水。踱了半晌,崇祯烦闷的朝王承恩挥挥袖子,王承恩便识趣的告退了。
不消一日,朝廷上下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几天之间,奏折又在南书房的龙案上堆积成了山。当初拥护招抚政策的官员们纷纷转了话锋,将矛头一齐指向总督招抚事宜的杨鹤,就连当初那个送十万两银子去陕西的御史吴甡,也竟上了折子,认定是杨鹤力主招抚,误了大事。
“哎……”崇祯一扔奏折,靠在椅背上。
“皇上……”夕照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崇祯打断。
“这么多奏折,却未有一人提出值得借鉴的对策。推卸责任倒是如此同心协力。”崇祯闭着眼睛,揉着眉心处。
“皇上若劳累,不如今日暂且歇息,剩下的折子留作明日再阅。”夕照在一边试探说道。
“嗯……本本都是一样的内容,不阅也罢。”崇祯睁开眼睛,霍然起身,“走,陪朕出去走走。”
日暮时分,暑气已有几分消散,虽无风无云,倒也不怎么闷热。崇祯出了南书房,背着手,从后门出了大殿。夕照本想着皇上是去坤宁宫,但路过坤宁宫时,崇祯只将脚步缓了一缓,却最终未作停留,直接绕过,向后宫走去。这一路上,崇祯既不赏花,也不观景,只是沉着脸,闷不吭声的大步向前走着。夕照猜不出皇上要去哪,也不敢多嘴,只得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所到之处,太监宫女们纷纷跪下,伏着身子低着头,被皇上阴郁的气场摄得大气也不敢出。
绕过坤宁宫,穿过御花园,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到了皇宫后门。直到红墙完全占据视线,崇祯才如还了魂一般停住了脚步。他仰起头,将这座高高的宫门仔仔细细的扫视了一番,不知呆立了多久,才开口向夕照问道:
“你可知,这门外是哪里。”
见阴沉了一路的皇上心情似乎平复了些,夕照连忙殷勤回话:
“啊、小人对宫内外构造知之甚少,还请皇上赐教。”
“这门外便是万岁山,当年成祖修建紫禁城时曾在此处囤煤,故又称煤山。”崇祯退后几步,似乎想越过宫门,一望煤山。夕照也跟上去望,却被高墙挡住了视线,只看见一片空无一物的天。
“万岁山山顶有一亭,名唤寿春亭。”崇祯又道,“登上寿春亭,可一眼看尽京城全貌。亭北是一片海棠园,院中饲有数只仙鹤,四月花开正茂时,仙鹤踱于繁花之间,煞是好看。朕年少时常与皇兄在彼处饮宴赏花,说来距今也有不少年头了。”崇祯忆起往事,周身那股子戾气稍稍消退,神色也随之渐渐舒缓了下来,夕照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叛军的事没少扰着皇上心烦,国家大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就算一时难以解决,能有片刻忘忧总也是好的。夕照想着,忽又听崇祯一声轻叹:“哎……近些年国事繁忙,竟一次也未出过这宫门,就连万岁山都不曾去了。”
“皇上若想去,如今天色尚还未晚。”看着皇上似有憾意的神情,夕照建议道。
“今日罢了。”崇祯又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而后便转回身,沿着原路往回走去。
正在朝廷中手忙脚乱应对陕西神一魁叛军时,八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乎是一月之前的情景重演,八月中的一天,王承恩又淌着汗珠,捧着急报,匆匆忙忙赶到乾清宫处,南书房中,崇祯的龙案前。
“皇太极亲率两万大军南下,围困祖大寿祖总兵于大凌河城中。大凌河修建尚未完工,城中有一万余兵,两万工匠,粮草仅够支持数日……”
乓!
崇祯接过战报,上下看了几遍,突然将战报一合重重拍在桌上,惊得夕照胸口一震。
“皇太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乱寇闹得正凶时来。孙承宗可派援军去了?”
“据说已经派了,但尚未接到其他消息……”王承恩吞吞吐吐的答道。
“有消息立刻报我!”崇祯高声命道。王承恩应了旨,忙退了下去。
看着王承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崇祯深深一叹,瘫软靠在龙椅上,约有小半个时辰,都未再动一动桌上的奏折与文书。虽然心中明了,一时平静并不会持续太久,但万没想到,仅仅半年,劈面而来便是这样一个境地。崇祯眯着眼,一处一处,重新审视着这个呆了四年的书房。卷宗,笔砚,鎏金香炉,檀木柜子,摇着扇子的宫女,一旁静立的张德秀,一纸一物,一人一事,处处都渗透自己这四年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四年了。到底还有什么未做,到底还要怎么去做,才能不辜负扛在肩上的这个国家,才能不辜负祖宗传给自己的这个姓氏。在这围高高的红墙内,日日上朝,夜夜批红,对于国家事,自己从无一日懈怠。如此勤勉,还是不够吗?闭上眼睛,过往之事如旧书一扎,页页千疮百孔;睁开眼睛,如今之事又如山火一片,件件危急国命。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之中好歹前行至今,几乎心力交瘁,面前的却依然是如此令人难堪的局面。若是自己仍未尽到责任,那么从今往后,又该如何做,才能撑起这副岌岌可危的江山……
又是一声长叹。崇祯闭了眼睛,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体内,从眉目到手脚,从心房到肌肤,逐渐被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一寸一寸的,吞噬殆尽。
几日之间,崇祯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脸颊也消瘦了一圈。但相对的,百官们的情绪却不断高涨起来。每天都有一班官员来乾清宫进言,不是弹劾孙承宗镇辽无方,就是弹劾杨鹤主抚误国。而面对这汹汹而来的口舌之阵,崇祯却日渐沉默起来,有时竟不发一语,听完官员的陈述,便点点头,挥挥手,将他们打发了事。陪在崇祯身边的夕照看着皇上日日消沉下去,心里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能让皇上心情好转的法子。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多日,直到有一天,在南书房中,几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词的时候,传令太监又报,说司礼监王承恩有急事求见。
“皇上!皇上!”
“何事慌张?”
“皇上,刚才接到急报,支援大凌河的援军半路被皇太极堵截……四万余军队……”王承恩话说一半,忽然不敢再说。
“说!”崇祯一声闷喝。
王承恩咽了咽口水,只得小声说道:“四万余军队……全军覆没……”
“什么!”崇祯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
“四万余军队……全军覆没……”王承恩战战兢兢的重复道,“辽东已无军队再援大凌河……”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官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报摄住,个个瞠目结舌,没了言语。崇祯长叹口气,好歹强压住心火,只低低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又坐了下来。
“皇上,若是大凌河失守,难保皇太极不再进犯北京啊。”其中一个官员说道。
崇祯微蹙着眉,默默看着青砖地面,只轻点下头,未作发言。几个大臣面面相觑,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绯袍官员略略思考,上前一步,开口道:
“恕臣直言,大凌河守将祖大寿乃袁崇焕旧部,袁崇焕叛国,其旧部之心亦不可测,若皇太极围得紧了,他率部归降,后果不堪设想啊。”
听闻袁崇焕三字,崇祯眉心微微一抽,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夕照看在眼里,心中悄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官员们却并未察觉,依然兀自说着自己的道理。
“当初是孙承宗力保祖大寿,如今皇太极来犯,又偏偏是祖大寿那城,若是大凌河失陷,孙承宗也脱不了干系。”
“臣以为刘大人之见甚是,祖大寿此人不可信,皇上应当早做打算。”
“依臣之见,应先治孙承宗失职之罪,否则难平众愤啊。”
“皇上,祖大寿……”
“够了!”
沉闷的空间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喝,震得屋中众人个个心房一颤。只见崇祯一锤龙案,轰然站起,一瞬之间仿佛修罗附体一般,双目利若鹰隼,气息汹涌如虎,挥臂大势一扫,龙案上的奏折、卷宗、镇纸、笔砚,啪喳喳哗啦啦,一齐散落下地。
“都给我滚!!”
一张薄纸在半空中飘忽几下,终于迟缓的落在了地上。几个官员被吓得目瞪口呆,连忙胡乱念着“微臣告退”,争相逃出门去。“你们也退下!”崇祯压着怒,闷声对侍从宫女们说道。宫女哆嗦着捡起刚才失手掉在地上的扇子,也忙不迭的离开了。房间中顿时空荡荡只剩崇祯一人。崇祯忽觉异样,环视四周,稍稍回了点神,忙开口喊道:
“张德秀!”
夕照也被崇祯突然发怒吓得不轻,皇上让退下,他也随着众人惊魂未定的快步离开了南书房。而出门还没多远,忽又听见皇上唤自己。夕照咬咬牙,壮起胆,只得转身又走了回去。
“小、小人在。”
崇祯看了一眼夕照,并未再说什么,径自坐了下来。夕照等了半晌,也不见皇上吩咐,便小心翼翼的上前去,一边慢慢整理地上的奏折和杂物,一边偷瞄着皇上。崇祯并不阻止,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坐着,撑着额头,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屋中一时之间安静异常。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夕照整理好桌案,站回崇祯身边,才听崇祯轻呼一声,开口道:
“张德秀。”
“小人在。”
“去拿件你的衣服来。”
“小人的衣服?”夕照不解。
“嗯。朕要出宫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