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夕照又照此出了几次宫,到次年正月时,大约已筹得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两,叫御史吴甡带去陕西交给杨鹤,赈灾用吧。”乾清宫南书房中,崇祯对周延儒说道。夕照将银票交予周延儒手中,周延儒双手接过,面露疑惑。
“这银子是……?”
“你拿去便是。”崇祯并不想解释这银子来自何处。
“是。”周延儒也便不再问,拿着银票,行礼离去了。
“张德秀。”周延儒刚走出大殿,崇祯便唤夕照。
“小人在。”夕照应道。
“你去那边檀木柜处,将上方抽屉中的东西取出。”
“是。”
夕照听命,走上前去将抽屉拉开,只见里面整齐摆着十锭明晃晃的大银锭,和一块团形浅碧玉佩。
“你年纪轻轻,事情却办得不错,这些是赏你的。”
夕照闻言,忙转头看向崇祯,只见崇祯正浅浅笑着,温润好似此玉。夕照顿时心中一乱,不知该如何作答。出宫办了好几次事,要说赏赐,自己早给自己留足了,而如今并不知情的皇上却要赏我办事有功……对待银子,夕照向来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但独独今次,面对着一直苦于财政问题的皇上,早已私留了不少银两的夕照,实在羞于再受如此赏赐。看看眼前这诱人的银子,他犹豫片刻,终于心一横,欠身说道:
“皇上过奖了。为皇上办事乃是小人分内之事,实不敢当此赏。如今国库空虚,虽是杯水车薪,但这赏钱还是拿来补贴国计吧。”
崇祯一怔,略感意外,随即又说道:“这是内库银,算是朕个人赏与你的。”
“皇上就是大明,大明就是皇上,对小人来说没什么差别。”夕照毕恭毕敬的说,“若皇上要赏,便只将此玉佩赏与小人吧,既是奖励过了,也成全了小人这微薄的为国之心。”
夕照语气坚定,让书案后的崇祯似乎也心有触动。他薄唇微抿,看着低着眉眼的夕照,半晌,才点了点头,开口道:
“也好,难得你有这份赤子之心,值得赞赏,朕也就不勉强你了。”崇祯又是一笑,然后便不再看夕照,伸手拿了奏折,翻展于案上。
“若是朝中众臣皆如此,该有多好。”崇祯喃喃的说。
虽是误解了夕照的用心,但那所谓朝中众臣之心,崇祯却是不曾误解。
这一阵子,内阁首辅周延儒周大人每日忧心忡忡。并不是发愁捉襟见肘的财政,也不太关心乱寇招抚的成效,最令他担心的是,内阁次辅温体仁,这个和他一同扳倒了袁崇焕的同党,看起来并不甘于仅仅屈居次辅之位。他不再唯自己的意见马首是瞻,甚至连票旨,都竟敢在自己不知情时私自拟定。平时虽仍然早请安,晚问候,恭敬如初,但那眼角眉梢之间,却令周延儒隐隐嗅出了一丝野心的味道。
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同谋共计,如今劲敌已除,他却转而对这首辅的位置虎视眈眈。对此人,必须早作准备。周延儒想。
而这位温体仁温大人最近也是心事重重。他的心事,自然也并非是空空如也的国库和无甚成效的招抚,是如何才能在扳倒袁崇焕之后回手一击,把原本是同一阵线的周延儒拉下台来,将首辅之位纳入囊中。煽动言官弹劾,这几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周延儒此人生性机敏,善于揣测圣意,甚得皇上信任,若是一般的弹劾,皇上必是要保他的。如何能让皇上不再保他,或是保不了他?两者均不易,看来此事还需静候良机,从长计议。
就这样,周温二人虽各怀私心,碍于时机尚浅,倒也还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但朝廷中精明的大小众臣,却早早便看出了端倪。在这一班人精之中,有人拜了周门,有人随了温派,也有一些谨慎的,仍是按兵观望、左右周旋,且等局势再明朗一些。转眼正月过,三年一度的会试之期近在眼前了。没有多少人知道,按捺许久的两派在这风平浪静的掩盖下,早已各自瞄上了此次会试,暗暗较起劲来。
南书房中,王承恩照例禀报着奏折中的要事。
“你可觉得,近日状告周延儒的奏折有所增多?”崇祯翻翻奏折,忽然发问。
王承恩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这怕是因为此次会试的主试并未依照惯例指定次辅温大人担任,而是由首辅周大人亲自出马。此越例行为自然会激起言官们的种种不满。”
“嗯……”崇祯沉思片刻,开口道,“亲力亲为是好事,这也无甚大碍。”
“皇上说的是。”王承恩眼睛转了转,“不过,此次会试考生之中,有周大人的妻弟陈于泰以及密友之子吴伟业,所以众臣大多认为,周大人亲任主试是为了方便舞弊……”
“无稽之谈。”崇祯皱起眉头打断了王承恩的话,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周卿为人清明,不会做此龌龊勾当。”
“是……”王承恩见崇祯不悦,便应了话,噤了声。
“十万两抚银,可交予杨鹤了?”崇祯又问道。
“回皇上,算日子,吴甡应是已到陕西了,银子也应是派上用场了。”王承恩恭敬地回话。
“这便好。”崇祯点点头。
这段日子,梁颐的身体每况愈下。隔三差五的,便要卧床休息几天。闲暇时,夕照常常会去看望他,陪他说说话,排遣排遣寂寞。
“哎,看来是时候不长了。”梁公公靠在床榻边,叹口气,闭上眼睛,手边扣着那本《普济方》。
夕照将椅子挪近,帮梁公公把被子掖好。“这是哪的话。您平时耳聪目明,身体健朗,又懂医术,肯定能长命百岁的。”夕照安慰道。
“哎,呵呵。人固有一死,医者终究不能自医啊。”梁公公挪了挪身子,长出口气,问道,“最近皇上可好?”
“好。就是言官们上疏太多,扰得皇上烦心。”夕照答道。
“哎……”梁公公摇摇头,无奈一笑,“这些言官,他们又盯上了谁?”
“大多都是参首辅周大人的本。”
“哦?”梁颐眼一眯,思量了片刻,“果然,一山不容二虎。”
“梁公公此话怎讲?”夕照不解。
梁公公松了神情,脸上又是一副和蔼模样。
“早先杂家便觉得,周延儒和温体仁,二人能力相当,气息相似,搭帮结伙不过是一时之计。如今分居首辅和次辅,该是到了水火不容的时候了。”梁公公轻描淡写的说道。
“言官们上疏,和温大人有何关系?”夕照不解。
“你以为言官们同时盯上首辅一人,只是偶然?”梁颐看向夕照,眼神颇有深意。
“哦……原来如此。”夕照恍然大悟,一边说着,眼中流露出敬佩的神情,“公公素来不问政事,心里却是看得这样明白。”
梁公公淡淡一笑。“不问,却不可不懂。事事须要看得明白,才能抽身其外啊。”他停了停,继续说道,“不过在这宫里,混迹在风口浪尖,还能寿终正寝,也算是福分。这一年多来,每每看着你,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年轻,单纯,有想法,却如初生牛犊,不识凶险。能平安至今,也是仰仗前人教诲。今后你可要将自己好生收敛起来。权力,钱财,这些皆是身外之物,莫要被名利蒙了心,将自己卷入那急流中去。”
“放心吧梁公公。”夕照谦逊的笑着,“德秀记着了。”
梁颐猜的确实不错。
备受皇上宠信的首辅大人不是那么好惹的,这一点言官们自然心知肚明。敢于如此大肆弹劾,背后撑腰之人正是次辅温体仁。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言官们的奏折一本本或被驳回,或被留中,人人皆以为首辅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无法撼动之时,事情却出人意料,又难以察觉的,微微有了一丝变化。
转眼二月将尽,会试结束。
“皇上,这是此次中第的考生名单。”王承恩携着一份卷宗来到南书房。
“嗯,呈上来吧。”
夕照接过王承恩手中的卷宗,双手呈给皇上。崇祯打开名单看去,眉头却渐渐越蹙越深。
“陈于泰……”崇祯念道。
“是。会试第一名,陈于泰。第四名,吴伟业。”王承恩低敛着眼神,不动声色。
“陈于泰……吴伟业……”崇祯想到前日王承恩所说的风传,面色凝重,将卷宗合上推向一边,沉吟一阵,说道,“把这二人的试卷调出来,朕要看看。”
“是。”王承恩领命,转身出门了。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王承恩便回来了乾清宫。
“皇上,这是陈吴二人的试卷,请皇上过目。”
崇祯接过这两份写满隽秀小楷的试卷,先取陈于泰的那份翻阅了起来。字里行间,只觉文笔雄健,措辞巧妙,其中确有独到见解,虽难称经天纬地之才,倒也算是中规中矩。崇祯点了点头,又拿起吴伟业的文章,还未着眼去读,目光便被旁边的八个大字吸引了过去:
正大博雅,足式诡靡。
这八个字,分明是自己的字迹嘛!崇祯忽然回想起前几日,周延儒曾携一卷呈与自己批阅,卷首封着,不知是谁的文章。读后觉得此文不错,值得嘉奖,便提笔批了此八字。原来那文章便是其好友之子吴伟业所作。崇祯看着这张自己曾经读过并赞赏过的试卷,心中蓦然一沉,这些日子以来那一份份弹劾奏折中的罪状条条化作怀疑,终于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他将试卷放下,远远推开,却仍觉烦躁,于是便站起身,离开桌案,不再多看试卷一眼。虽说将考卷呈与皇帝阅览也属常理,但周延儒为何仅将这一卷呈与朕,又为何偏偏呈的是好友之子的试卷。名字身世均密封于卷首之中,他并不应知晓这是谁的文章。若是有意为之,那舞弊行为便再无可辩驳;又或者只是无意挑中,这一切仅仅是个巧合?舞弊与巧合,一边是大过,一边是无过;二者只有一线之隔,且均是捕风捉影,全无证据。倾向哪边,只凭自己一念之差。
到底信他不信?
一瞬之间,崇祯忽觉这种境遇似曾相识。
是啊,想信又不敢信,这样犹豫不决的心情,简直和那个时候如出一辙。
“皇上。”王承恩见皇上久久不语,便开口唤道。
崇祯好似并未听见,只是心不在焉的盯着墙上的字画。
“皇上?”王承恩看看崇祯的背影,又唤了一句。
“啊、嗯?”崇祯这才回过神来。
“此事要不要彻查?”王承恩问道。
“唔……”崇祯略略沉默,心中又重新考虑了一遍自己的决定。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