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是禁闭第三日了。
禁闭室狭小而幽暗。夕照蜷在角落里,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团团稻草愣神。刚一进来时那股刺鼻的霉味,如今已几乎感觉不到了,若不是墙上高高的小窗中透进来一线光亮,被关在这阴暗的空间里,怕是连昼夜都分不清楚。
嘎啦嘎啦。
好像有门锁打开的声音。
夕照向门口看去,只见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太过明亮的光线刺得夕照一时睁不开眼。模糊间,似乎有人进了来,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夕照揉揉眼睛,定睛看去,那手执拂尘,满头白发的,不正是梁颐梁公公?
“给梁公公请安。”
夕照忙起身行礼道。
“哎,好,坐下吧。”梁公公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夕照也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都听说了,你这个傻小子,皇上火气正往上冒着,你去凑什么热闹,嫌自己命长?”
“嗯……德秀知错了。”夕照抱着膝,垂头丧气的说,“当时心里一团乱,脑子没转弯,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现在想想,着实后悔。”
“知错就好。皇上这是手下留情,不过是关你七天而已。若是罚板子,二十板子下去,看不打掉你半条小命。”梁公公用手一指夕照,夕照一个激灵,有点后怕,也有几分欣喜。没挨了这场板子自然欣喜,但更让夕照欣喜的是,梁公公对自己的这份关心。这几年,孤身一人过活,甚少被谁关心过;而进了宫后,看到的也多是那些搭帮结派,勾心斗角,人人周身都环绕着一股子戾气。但梁公公却是这样温和友善,与世无争,好似一杯清茶,淡淡的散发着温暖的茶香。虽然周喜说过,梁公公在宫里的地位着实不一般,但不知为何,夕照却觉得他与鬼伯有几分相似——和这二位前辈在一起时,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安稳宁静。
“不过……公公难道不觉得,这刑罚实在太过残忍了吗?”几句闲聊过后,夕照问道。
“嗯?”梁公公微一皱眉,颇有深意的看了眼夕照,“……不觉得。”
一阵意外涌上心头。夕照本以为善良的梁公公,定会认同自己的看法。而梁公公却是一脸平静,好像这没什么稀奇。
“我不觉得,你最好也别这么觉得。咱们不过是皇上的奴才,皇上的想法决定,轮不到咱来评断好坏。懂吗。”梁公公一字一句的说。
“那难道……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么?”夕照不解。
“这种事,没人知道有,就是没有。要是管不了你的心,就要管住你的人,别让心里的想法左右了你做的事,说的话。”梁公公说到一半,微微停顿,又话锋一转,“不过话虽这么说,你的眼神气息,早晚会出卖你的心思,所以最好还是管好了这,”梁公公用拂尘点了点夕照胸口,“才是正经。”
“可是……”夕照眨眨眼,不太服气,想反驳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哎,傻小子。”梁公公叹口气,苦笑了一下,伸伸腿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想当初,杂家万历二年进宫,历经三代皇帝,如今在宫里已有五十六个年头了。在这个名利场上,浮浮沉沉,生生死死,这么些年也算是见了不少。而有浮便有沉,有生便有死,世上的事大抵就是这样的循环,此次得了荣华,谁知下次会不会就丢了性命。若想活得清净,还是不要太入世的好。”
“德秀也并非想要荣华……只是……”
“嗯,看得出,你和杂家一样,并非是那趋名逐利之人。”梁颐缓缓说着,面色有如自家父辈一般和蔼,“可皇宫这地方啊,就像一个大漩涡,由不得你自己。人人都围绕着皇上,争相向前奔着,而越靠近漩涡中心,水流就越急,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来灭顶之灾。你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若是看不清水流的脉络,可是无法在这风口浪尖安生过活的。”
夕照默默的听着,脑中不断浮现着过去一年多在宫里看到的一幕幕。梁公公的话并不难懂,但仔细去想,却又理不出那个中玄机。思索片刻,夕照拍拍灰尘站起身,郑重的向梁公公行了个礼。
“德秀愚钝,今后到底该如何行事,还请公公指点。”
梁公公温温一笑,摇摇头。
“不是杂家吝啬,这浮沉之道,只能靠你自己去悟。不过……”梁公公停顿了一下,“你若是愿听杂家这一介老朽之言,有两件事,可暂且记下,免得尚未悟透时,混混沌沌的便丢了小命。”
“敬请公公教诲。”
“嗯。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不参与政事,这第二件,”梁公公看着夕照,眼神安定而明烁,“莫要参与党争。”
不参与政事,不参与党争……吗。
夕照深深一拜。
“多谢公公。德秀记下了。”
第五天的上午,夕照就被从禁闭室放了出来。少关了两天,该是因为梁公公在皇上面前为自己说了好话吧,夕照想。
回到房中的时候,听到同屋的太监说,今天是袁督师行刑的日子。夕照不想多听,便速速拿了换洗衣物,出门去了澡房。
积了五天的霉味,自己闻起来都几乎作呕。夕照冲洗干净,将干净衣帽穿正戴好,又将头发梳理整齐。今天便是行刑日吗……袁督师,今日就要被施以凌迟之刑……夕照甩甩头不让自己多想,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过会就是换班的时间了,就像梁公公说的,这件事还是尽早忘掉的好。
“给皇上请安。”
午后,夕照来到乾清宫时,崇祯少见的歪在西暖阁的罗汉床上看书。夕照双膝跪地,磕了个头。
“嗯,起来吧。”崇祯的声音似乎不像平时那般清朗有力。他抬眼看了看夕照,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说,又将目光掩在了书卷后面。
夕照起身,又拜了一拜,便站去了罗汉床边。
今日是久违的凉爽。窗外一阵清风入室,携来几丝秋意。崇祯挪挪身子,翻了页书,懒懒的长出了口气。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夕照见崇祯精神不比往常,便问道。
“嗯,有一点,不妨事。”崇祯淡淡的回答。
“皇上龙体要紧,不然唤梁公公过来给皇上瞧瞧。”
“不必了。”崇祯简单一答,便不再开口。
看起来,皇上似乎比前一阵子更显烦闷。夕照见皇上不愿多言,也便噤了声,静静立在一旁。
就这样半日沉默,直到傍晚时分,门外忽然来报说,王承恩求见。
“传。”
王承恩应声走进西暖阁,请了安后,并不禀事,只是站在门边候着,低着眼,闭口不言。
崇祯也不说话,看着书卷,却很久未翻动一页。
天色又暗下来几分,崇祯终于放下手中的书,低声道:
“结束了?”
“回皇上,结束了。”王承恩略一倾身。
“嗯。”崇祯闷闷的应了一声,一时无话,便又拿起书卷遮在眼前。
“禀皇上。”王承恩顿了一顿,小心翼翼的说,“呃……他……临刑前有诗一首,押送官已将其抄下。不知……”
崇祯一怔。“呈上来吧。”
夕照接过王承恩双手举着的字条,转身呈给了崇祯。
“皇上若无事,奴婢先告辞了。”刚刚将字条交上去,王承恩便开口请辞。
“嗯。你退下吧。”
王承恩转身离开了房间,夕照也站回了罗汉床边,而崇祯却捻着这张折好的字条,盯着空无一字的纸背,迟迟不开启。暮色愈沉,约过了那么半柱香的工夫,他终于双手一翻,将字条展开,草草一阅,又忽的将字条攥紧,手指微微颤抖着,眉头越蹙越深。夕照越过皇上的肩膀偷看过去,只见字条上面用方正的楷书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窗外扑棱棱一阵响动,几只乌鸦相继飞起,消失在暮色之中。嘎嘎鸦鸣和着暗淡日光,不觉间令这个初秋的傍晚凄凄然,平添了一抹若隐若现,却又挥之不去哀意。
入夜,宫女们将纱灯一盏盏的点起。崇祯依然歪在罗汉床边阅着书卷,小桌上,静静放着那张褶皱着的字条。
自从看过字条,崇祯没再说一句话。夕照隐约觉得,皇上的精神似乎又黯淡了几分,书读得也比下午慢了许多。
“皇上,今日身体不适,就早些休息吧。”夕照轻声说道。
崇祯闻言,合了书卷,却未起身,只是斜倚着床栏。
“前日,你曾让朕收回成命。”
夕照闻言,赶忙下拜道。
“小人一时糊涂,做了逾矩之事,还请皇上恕罪。”
崇祯摆了摆手,停了一时,又轻轻叹了口气,“大概当时,确该听你之言。”
什么?
忽然听了这般话语,夕照心里毫无准备。光线昧暗,看不清皇上此时的表情,更参不透皇上为何会对自己做如此有违身份的发言,于是夕照只得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说道:“皇上何出此言,小人……小人……”而话未说完,却见皇上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眼角眉梢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夕照心中一紧,更是不知所措,脱口便出:“小人知罪了……!”
崇祯见夕照如此紧张,眉心渐渐舒展了些,随即温温一笑,又转回头来,沉默片刻,说道:
“你在殿西吟的那句歌词,可曾把整首学了来?”
“啊……回皇上,已经学好了。”夕照余光瞥见皇上微舒的嘴角,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好,可否与朕唱来?”
“……是,皇上。”
柔软的灯光盏盏朦胧,烛火微微跳动着,映上纱灯竹骨,好似秋日间树影婆娑的黄昏,崇祯一只手臂撑上桌子,双眼半闭,似寐非寐。夕照稍稍清了清嗓,低声唱道:
薄日斜斜西山俏,
云染红膏,彩树裹金绡。
繁华正好,
却是夕阳晚照。
待暮色沉沉尽了,
月冷风清,高处更萧萧。
不甘日落早,怎奈回天无道,
长夜漫漫路渺渺。
行也徒劳,止也徒劳……
歌声渐止。
“唱得不好,让皇上见笑了。”夕照欠身。
“此歌……是何曲牌?朕未曾听过。”崇祯问道。
“回皇上,这歌不过是友人胡乱之作,没有曲牌,皇上随意听听便罢。”
“那……可有名字?”
“名字倒有……”
崇祯微睁开眼,略略一睨。房中静寂,只有夕照轻声说道:
“此歌名为日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