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秉笔王承恩求见。”
“传。”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给皇上请安。”
夕照此前见过王公公几次,对这张脸并不陌生,而王承恩却看似并不记得夕照,目光扫过他的脸,未多做停留,直接落在崇祯身上。
“皇上,听说周大人来过了?”
“嗯,刚走不久。” 崇祯心不在焉的翻看着奏折。
“那周大人可曾提到袁督师的事?”
“他正是为此事而来。”
王承恩略一思索,继续说道:
“皇上,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见皇上心情不佳,王承恩咽了咽口水,一句一句,斟酌着开口道:
“奴婢以为,袁督师此次确有过失,但是否通敌,却不可草下定论。入狱之前,袁督师早已位极人臣,通敌卖国,于他并无好处。打伤满总兵,以及与金军通信之事在奴婢看来也均属无稽之谈,想必是有人蓄意陷害。天启六年时,宁远被围,敌众我寡,孤立无援,袁督师尚且誓死不降,如今又怎会做出此等卖国之举?”王承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好似痛心不已,“这么多年,袁督师守辽东,抗金军,功勋显赫,如若顺遂小人之意,杀了袁督师,则国家失一栋梁,也令朝中有功之臣心寒啊!”
这一席话,说得崇祯心思一动,刚刚让周延儒催生的杀心又柔软了下去。袁崇焕此番作为,虽让崇祯几乎忍无可忍,但若说杀,又的确可惜。他正值壮年,精力充沛,经验老道,论打仗,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手下的关宁铁骑也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就算五年复辽或有勉强,但单说复辽大业,这偌大一个大明国,却想不出第二人可当此任。
可这厢纵有千般说辞,又怎能抵过众口铄金……
“那依你之见,他此番该当何罪?”崇祯心中百转千回,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奴婢之见,他此次犯下的罪过皆因过分自大,对情势判断失误,并非是有通敌之心,奴婢以为可按玩忽职守罪降职罚俸,挫挫他的锐气,他若真心反省,便可复用。皇上,您看……?”王承恩低低的弯着身子,只仰起脸看着崇祯,额头上随之聚起几道深深的抬头纹。
“嗯……容朕再做考虑,你暂且退下吧。”崇祯又扶起太阳穴,似乎不想再议。
“……是。那奴婢告辞。”
王承恩见状,也不好多言,便倒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南书房。
周喜说的没错,王公公果真是要保袁督师的。这么说自己和马公公被拐到金军大营的事,大概和他并无关系。夕照想。原以为他是一个奸佞之人,如此看来,也不全是。
自此之后一段时间,夕照当值的时候,周大人和王公公又分别来了几次,所禀之事也和之前大致相同,但皇上却依旧迟迟不下决断。夕照看得出,皇上并不想杀袁督师,但以周大人为首的一班大臣步步紧逼,容不得皇上从轻处理。大臣的意见难道能敌过皇上的判断吗?夕照无法理解,但他没有再向皇上说什么,毕竟,皇上如此警告过。夕照是清楚自己的身份的,同时也相信,英明的皇上一定会做出一个公正的决定。
但是显然,夕照的公正是站在王承恩这一边的。而崇祯的公正最终决定下来的那一刻,夕照却刚好没能看到。
雨季已经来临,这个下午,似乎比前些时候更加闷热。天空一片阴郁,土灰色的云缓慢下沉,几乎就要压上头顶。三五只蜻蜓低低掠过乾清宫的宫门,空气中似乎能嗅到一股暴雨将至的气息。
南书房中,崇祯坐在书案后,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官员,其中一个便是内阁首辅,周延儒周大人。
“关于此机密要事,可由许大人讲与皇上知晓。”周延儒恭敬地对崇祯道。
崇祯看向周延儒身后的这个人。此人便是兵部给事中,周延儒口中的许誉卿许大人。崇祯常见此姓名出现于奏折落款,但对面目却没什么印象。
“启奏皇上,”许誉卿向崇祯拜了一拜,说道,“皇上定还记得,两年前平台召对之事……”
“嗯,当然记得,这又如何?”崇祯问道。
“当时,袁督师曾慷慨陈词,许诺五年之内收复辽东。臣闻袁督师有如此雄才大略,甚是佩服,便登门求教五年平辽方略,但袁督师的回答却是……却是……”许誉卿偷偷瞄了眼皇上,只见崇祯直直看着自己,正等着下文。
“是什么?尽管说。”崇祯催道。
许誉卿身体微微一颤,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他的回答却是……聊慰上意。”
为了安慰朕,随口一说?!
忽的一下,崇祯只觉一股燥热从丹田直窜至头顶,涨得青筋迸起,眼前一阵晕眩。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但血气在身体里翻涌着,如何都无法平息。
那厢许誉卿仍在继续说着:“臣大惊,与他说,‘当今皇上英明,岂可胡说?若五年之期满时仍未收复辽东,如何向皇上交代?’,但是袁督师……”许誉卿顿了一顿,“默然无言以对。”
屋外的知了还在不知趣的高声喧闹着,屋中明明数人,却无人出声,只留下一片死寂。崇祯的脸色阴沉有如这暴雨前的天空,许周二人精神紧绷着,气氛压抑得似乎一触即溃。
“许誉卿,你可知欺君何罪?”许久,崇祯才压着声音开口道。
许誉卿一惊,吓得连忙跪倒在地:“皇上明鉴!臣怎敢欺瞒皇上!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敢与袁督师当面对质!”
崇祯一闭眼,叹了口气。
“唉……起来吧。”
“谢皇上信任。”许誉卿哆哆嗦嗦的站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周延儒见皇上的情绪渐渐稳定,松了口气,略一思索,说道:“皇上,由此可见,袁崇焕并非真想平辽,不过是浪言骗取皇上信任,以图更多的钱财与权力。如今五年之期过半,耗人力财力无数,却令京城遭此大难,想必他心中恐惧皇上责难,便索性投了敌,以求保命。欺君已是死罪,如今又有通敌之实,条条罪状不容置疑,还请皇上早做公断。”
“你们……先回去吧。”崇祯闭着眼睛,无力的说。
“皇上……”周延儒还想说点什么,见崇祯朝自己挥了挥手,于是便识趣的闭上嘴,和许誉卿一起退了出去。谁都没有发现,有那么一刹那,周延儒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转瞬即逝。
武器,钱粮,人才,特权,只要他开口,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而最终换来的却是一句,聊慰上意。
许周二人刚走不久,暴雨便如期而至。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的砸上地面,直到戌时才稍作停歇。从雨来,到雨走,崇祯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皇上心情不好,旁边候着的太监们也不敢多言,生怕说错一句,自己便无辜的成了那袁督师的陪葬。
当年感动其雄心壮志,应允了他开出的一切条件,倾力助他复辽。虽然五年期短,但只要能收复辽东,哪怕十年二十年,朕也等得。而谁成想,五年复辽,原是一句诳语;他从最初,就根本没有复辽之心。崇祯叹了口气,手中拿着奏折,却无心批阅,一阵幽风过,只觉周身一片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此次抗金如此不力,甚至都有心饶他,只要他还能重整旗鼓,继续复辽大业,但如今看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个骗局。欺君也好,通敌也罢,罪人不过一死而已,而此番复辽希望落空,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平定辽东,恢复祖宗基业,重建这大明河山?
如此重任,如此信任,他怎忍这样欺我……
崇祯心一沉,索性将手中奏折丢下,合起眼睛靠上椅背。三次平台召对,几番慷慨陈词,往事历历在目,清晰恍若昨日之事。而那面容话语越是清晰,崇祯的内心便越是沉重,就这么摇摇欲坠、摇摇欲坠的,终于跌落至那潭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而此时的夕照却无从得知,在自己视野不及的地方,袁督师的命运就这样在皇上心里决定了下来。冷下心来的崇祯终于不再犹豫,在次日早朝之上,待司礼太监读完袁崇焕之九大罪状后,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向文武百官说出了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四个字。
“依律,凌迟。”
“皇上!三思啊!”
下朝之后,一群官员争先涌向乾清宫,各自讲着袁督师不可杀的理由,这阵势着实让夕照吓了一跳,而崇祯却充耳不闻,眼也不抬,只是烦躁的翻着奏折。
“皇上!袁督师纵有通敌之嫌,但仍有功勋在身,凌迟之刑未免太重啊!”
凌迟?!
夕照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是听错了?
“袁督师不比刘瑾之辈,虽说金军围城他难辞其咎,但也是因袁督师率领军队拼死抵抗,才解了京城之围啊!若论罪,实在罪不及凌迟啊!”
真的是凌迟!就在前日,皇上还在杀与不杀之间如此犹豫,为何一夜之间便为袁督师立下这如此残酷的极刑!皇上不是说过,知道通信之事是圈套,有了这无罪的最好证明,为何反而还要认定袁督师通敌?这两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想起凌迟二字,夕照便一身冷汗,双手不住颤抖,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都退下!”
崇祯忍了许久,终于哑着声音开口道。低沉的话语背后,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暴戾之气,这压抑感瞬间掩住了房中一切纷杂的话语,直教人不寒而栗。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众官员被皇上一句话摄得气势全无,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口中小声说着“微臣告辞”,三三两两陆续离开了。过了一会,房中便只剩崇祯、夕照,和几个伺候着的太监宫女。
夕照心里一片混乱。他自然不能接受,蒙受通敌之冤的袁督师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个英明,果敢,令自己崇拜至今的圣君竟会做出如此残暴的决定。
“皇……皇上……”夕照脑袋懵懵的,未曾多做考虑,嘴里便先发了声,“皇上……为什么要凌迟?”
崇祯手上一顿,随即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奏折。
“为什么要凌迟……”夕照声音微微颤抖,“求皇上收回成命吧……”
啪!
崇祯猛地合上奏折。
“朕应该提醒过你了。”
“可是皇上……”
“来人!把张德秀拉下去!妄言国事,禁闭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