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变故已经五年了。小偷小摸,小蒙小骗,不管好坏,许夕照总算是活到了现在。而当初家破人亡之痛,随着时间流逝似乎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安安分分的呆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除了偶尔映射在梦中,也并不会时常烦扰夕照的思绪。五年,不短不长,却已让夕照接受了上天这不算公平的安排,好像那十二年富家少爷的日子才真正是梦境,梦醒了,淡淡一笑,挥挥手便可不多计较。又或者是这样衣食无着的生活过于现实,现实到有分毫沉浸在悲戚中的情绪都会显得那么奢侈。
不管怎么说,一切已成过往。而现在摆在面前的难题,更是让夕照没一丝心情去回味刚刚梦境中的那些陈年旧事。
入夜不久,月光昏昏蒙蒙的,远处似乎依然有捕快的吵闹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好容易拿到一笔大钱,谁知却犯了太岁,看来今夜他们不抓到我是不会罢休了。夕照摇摇头,看看怀里已然捂得温热的布包,动手解了开。五锭银子泛着柔和的银光,在月光的映照下甚是好看。夕照拿起一锭端详端详,又拿起一锭掂量掂量,忽然发现银锭下面压着一封书信。夕照借着月光拆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改判之事有劳杨大人费心,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刘大虎。”
怪不得刘捕头这么紧张这点银子,原来是怕自己那点勾当被人知晓。夕照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当今世道,国不泰民不安,吃饱尚且不易,哪有闲情去管你那许多。夕照没再多看一眼,直接将信塞回信封,扔到一边,然后将银两整齐的摆好,用布仔细包起来,重新揣在怀里。
不过……倘若刘大虎认定事情会败露,就算我不稀罕搭理,他也要来找我。那所谓的“改判之事”,若是小事,尚且罢了,若事关紧要,罪名重大,被抓了去岂不是会被刘大虎灭口?夕照一边揣着银子,胡思乱想之间,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摊上这封信,早已不是还回银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了。……要不然换个女子装扮,连夜混出城去?可是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袄裙,况且莫说出城艰难,就算出了城,哪里又有安身之处呢……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深沉,四周终于也开始安静起来。一天没吃东西,夕照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噜作响了,但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好几次想爬出棚子探探风声,却都被忽近忽远的人声吓了回来。怎么办?进也无路,退也无路,总不能一直藏在这个小棚子里吧。正在夕照鼓足勇气,想再次出去探探路时,忽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夕照心里一惊,连忙缩回棚子藏好,从白菜堆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从胡同口的方向窸窸窣窣走来一队人,走在前头的人提着一盏灯笼,光线昏暗,只能大概映出这些人身形。他们走的很快,且脚步很轻,经过白菜棚子的时候,夕照本想仔细分辨一下,却怎么也辨不清楚,只是感觉这些人行动低调而隐秘,与那刘捕头的手下着实大相径庭。
走过白菜棚子不远的地方,这队人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消失,胡同里显得格外寂静。打头的灯笼转了个方向,灯光正好映在一人衣袍华丽繁复的图案上。
“前面就是宫门了,杂家教你们的,都记得了?”
这人说话一顿一挫,声音不大却有些尖利,言语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记得记得,这些孩子都懂得道理。赵公公您老尽管放心。”打灯笼的人哈着腰,谄媚的说。
原来是太监。夕照安了安心。现如今,太监可是不得了,在皇宫里为皇帝做事,锦衣玉食不说,站在人群中,似乎个子都比别人高了一头。前面那些人,正好就是例子。
“嗯——”那个赵公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净身之事已帮你们办妥了,之后的,杂家就管不了你们许多了,到时候你们六个……嗯?”赵公公头歪了歪,向打灯笼的人问道,“这是几个人?”
“哎?一二三四五……怎么是五个人?王春生……李祥……吴好才、周…周什么、赵福成……哎那个叫张德秀的哪去了?你们谁看见他了?”
后面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哪去了他!啊?”面对这些年轻人,打灯笼的腰也直了,声音也亮了,“就这么一段路也落了队啊!这皇宫岂是想进就能进的!没赵公公劳心劳力带这一趟你们能进的去啊!啊?说没就没!把没把我们公公放在眼里啊……”
打灯笼的越说越起劲,却让躲在白菜堆后的夕照心思一动。是啊,皇宫一般人可进不去,刘大虎和那些捕快更进不去……这红墙里,不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么!不用再担心刘大虎把我揪出来扒皮抽骨,也不用离开北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更不用偷鸡摸狗就有饭吃,有衣穿,想躲多久就躲多久,岂非一桩美事?
反正无路可走,索性就这么装成太监,进宫去吧!
想到这,夕照心里一下子乌云散去,阳光万里。不去想自己的身份是否会被拆穿,不去想那红墙中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不去想等待自己的真正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也不想的急急爬出白菜棚子,好似迷途寻光的本能,又似飞蛾扑火的宿命,忽地起身,拨乱头发,直奔前方的朦胧的灯火而去。
“张德秀在此!”
是年,正值崇祯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