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呆呆的看着说话人。此人看起来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皮肤白皙,面色和润,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却透着一抹超脱年龄的沉静,有如深邃的夜空一般,一眼探不到底。只见他薄唇微翘,淡淡笑着,不慌不忙,亦不说话,好像在等夕照回答,又或是并未在等,只是单单在笑而已。
“见着皇上,还不下跪!”忽然一声厉喝,一下子将夕照惊醒。夕照一个寒战,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抬也不敢抬。
“这没规矩的,进宫时怎么教的!”
“哎,不妨事。想是新来的吧。没事的,你别怕。”
夕照趴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后来皇上和旁人说了什么,或是和自己说了什么,夕照全未听清,只是傻傻的趴着,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境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好了,我们走吧,别再吓他了。”恍惚间夕照听到这样一句,接着,便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当夕照回过神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夕照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住的颤抖。但他知道,这不是源于害怕。心中挤满了紧张、兴奋、意外、喜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汹涌翻腾,独独没有怕的影子。夕照撑着地站起来,扶着栏杆,好半天才平稳下呼吸。这不是做梦吧。他环顾四周,一切都与片刻之前没有什么异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真是做梦?不,不可能,梦境哪会如此真实。皇上的眉眼,衣装,表情,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都是如此清晰,夕照甚至觉得自己能把那袭黄袍上的条条祥龙依样描画出来。真的见过皇上了,没想到的时间,没想到的地点,但却就这么见到了,不止见到,而且实实在在的,见了一个真切。
等再次回了神,不知怎么已经回到了住处。一进门,其他三人正在絮絮叨叨的骂着胡大嘴。但夕照却像全未听见,心不在焉的走到自己床边坐下。那厢三人也未理会夕照的失神,只看过去一眼,停了片刻,又接着继续他们的话题。
“今天这事,绝不能这么算完!”说话的是二福。
“胡大嘴也太不是东西了,居然下脚踢!咱真是不能再忍了!”熊哥也是一脸愤慨。
“踢到哪了福哥?怎么样?没踢坏吧?”小宝问道。
“坏倒没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看过年了,给马公公上点礼,还要征得他同意不成?!我爱给谁上礼就给谁上礼,瞧不上他就他娘的不给他上!居然这样辱我,早晚定要想个法治了他!”二福一拍桌子,怒气冲天的快要把房顶掀起来了。
“哎不过……二福,生气归生气,骂骂就算了。”熊哥看苗头不对,稍微收敛了怒色,话锋一转,开始劝起二福。“咱们对他百般忍让,还不是惹不起他的靠山,你可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搞不好咱也吃不了兜着走。”
“唉……!”听到靠山二字,二福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气氛一下子降下温来。
沉默片刻,小宝忽然神神秘秘的开口道:“这几天,小弟琢磨了一个法子,要不说给二位哥哥听听,看看可行不可行……”
另二人神色一变。熊哥转头看看那边呆呆望着天的夕照,示意小宝不要再说,三人会意的相互交换了眼色,转而开始天南海北的扯起别的。
但那厢夕照并没在意他们说的话。明明几尺之隔,却仿佛那三人便是天南,自己身在海北,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空间之中。至于之后如何吃了晚饭,又如何上了床熄了灯烛,夕照都浑然没有知觉,只是兀自沉浸在傍晚那一幕金光闪烁的回忆里。没有遗憾了。夕照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再次回想了一遍这个傍晚。莫说裤脚衣襟,就连皇上的相貌神情都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这真的是没有遗憾了。
所以自己这个假太监,这次也是真的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那三人应是睡熟了。夕照听了半晌动静,然后悄悄的起身,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在金军大营的最后一晚时捡到的那个物件,用袖子蹭蹭,对着月光细细看去。薄薄的方木板上,凹凸不平的刻着一个“令”字,不错,这正是当时在逃跑的慌乱中,马公公落下的那个出宫令牌。是时候该用它了。夕照将令牌塞进放银子的小包里,又将小包仔细的揣在怀中。
明天,就是张德秀的最后一天。此次定是。